刘汉文
福建师范大学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福建省“闽江学者”奖励计划特聘教授
中国电影评论学会理事

王懿涵
福建师范大学传播学院硕士生

摘  要： 中国式现代化的本质深刻体现了物质与精神的双重维度，蕴含着丰富内涵与深远意义。在精神文化领域，“丰富人民精神世界”与“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宏伟目标为中国电影的高质量发展提供了科学指引。新世纪以来，类型电影在演进中愈加受到重视，既展现了蓬勃生机，同时其在创作上的积弊也更加明显。厘清当前中国类型电影的创作经验，探析其存在的问题与不足，以期促进中国类型电影的可持续发展，助力中国从电影大国向电影强国迈进。

关键词： 类型电影; 类型融合; 商业化; 本土化

类型电影在美国经典好莱坞时期便已大放光彩，在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类型电影的力量也日益凸显。“所谓类型是指由于不同的题材或技巧而形成的影片范畴、种类或形式。类型电影作为一种拍片方法，实质上是一种艺术产品标准化的规范。”[1]在中国式现代化语境中，中国类型电影通过不断调整、掘进，在类型上更加丰富多元，商业属性更加显著，逐步形成糅合态势。但在长期发展过程中，其暴露出的问题与窘境也无法忽视。作为中国电影的重要组成部分，类型电影亟待完善与成熟、夯实与创新、拓展与深化，从而赋能中国电影的整体实力与竞争力。

一、新世纪中国类型电影的多维发展

新世纪以来，中国电影产业迅速发展，类型电影在良好环境中取得相当程度的进步。其在承续旧有类型之外，还不断吸收与嫁接外来类型电影的经验，在模仿中学习，在借鉴中创新。通过不断调整、掘进，呈现出类型化、商业化、多元发展与糅合的态势，构成中国类型电影的基本格局，日益发展成为电影市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一)从行业到商业：类型化倾向显著

新世纪伊始，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与政策的不断变化，中国电影行业着力与市场破冰。2001年，国务院修订的《电影管理条例》，增加了对电影制片、进口、出口、发行和放映等方面的具体规定，“明确了电影的产业性和商业性，为中国电影的发展和繁荣提供了体制保证”[2]。同年，中国加入WTO，电影市场不可避免地与世界接轨。随着市场化改革与中国式现代化的逐步推进，中国电影的商业化、类型化渐入正轨，中国电影行业开始释放出前所未有的市场活力。中国类型电影也获得了巨大动力，迎来了发展的春天。商业性是类型电影的本质属性。“类型影片归根结底是电影商品化的产物，是为顺应观众市场需求所创造的以娱乐消遣为主导功能的电影系列产品。”[3]中国类型电影在市场化、商业化推进中，呈现出阶段性的市场转变。

首先是武侠片开启的“大片”时代。2002年，张艺谋导演的《英雄》问世，该片采用“大投入、大制作、大营销、大市场”的商业运作模式，从前期的策划筹备到电影的拍摄制作，再到后期的宣传发行，体现出完全不同于以往国产电影的运作模式。其采用符合商业规律的市场化电影运营机制，成为中国电影产业化道路上的一块里程碑。在此之后，张艺谋陆续推出《十面埋伏》(2004)、《满城尽带黄金甲》(2006)，陈凯歌的《无极》(2005)和冯小刚的《夜宴》(2006)紧随其后，使古装武侠商业大片内地电影市场风行一时，蔚为大观。经此一遭，中国电影产业展现出蓬勃复苏之势，年产量稳步回升，电影票房屡创新高，增强了国内电影创作者与国际大片同台竞技的信心与实力。

其次是主旋律电影引发的商业化、类型化转向。主旋律电影是主流意识形态的集中展现，在漫长的岁月中，其与艺术电影和商业电影并驾齐驱。新世纪以来，一方面，国家政策不断完善，“在2002至2003年，中国电影业对于改革的渴望、对于振兴的梦想，可以说表现出一种无限的急迫”[4];另一方面，《英雄》等“大片”在商业上的成功，不仅激活了内地电影市场的活力，还附带连带效应，为主旋律电影的发展注入了新动力。2007年，冯小刚导演的《集结号》，以解放战争为背景，聚焦大时代背景下的小人物命运，展现出历史的厚重与生命个体的尊严。其在“贺岁档”的尝试，成功拿下2.1亿元票房。①2009年，由韩三平、黄建新联合执导的献礼片《建国大业》同样采用大片制作模式，将主旋律电影的商业化推向新高度，实现了教育与娱乐的双赢。《建国大业》的成功，消解了主旋律与商业片之间的对立格局，推动二者走向融合。

此后，主旋律电影与商业化、类型化的结合日渐紧密，逐渐革新为“新主流电影”。“新主流电影体现了主流意识形态性、主流电影类型、主流电影市场的统一，在英雄塑造、情节剧叙事、工业化水平、商业化运作等方面都跨上了新台阶。”[5]在叙事上，打破单一的叙事结构，多线并行与交织，实现叙事创新。在人物塑造上，不再注重对于单个英雄人物形象的塑造与颂扬，而是细腻真切地刻画出有血有肉的英雄群像，注重个体命运的表达与书写;在制作上，3D、IMAX等技术的运用，展演出宏大的战争全景和刺激的打斗场面，辅之以震撼的视听效果，具有冲击力与感染力;在价值传达上，将家国情怀与爱国热情注入影片，激发观众的情感认同。不论是反映战争历史的《集结号》、《金刚川》(管虎/郭帆/路阳，2020)、《长津湖》(陈凯歌/徐克/林超贤，2021)、《狙击手》(张艺谋/张末，2022)、《志愿军：雄兵出击》(陈凯歌，2023)，还是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中国机长》(刘伟强，2019)、《烈火英雄》(陈国辉，2019)、《中国医生》(刘伟强，2021)，抑或是激发民族自豪与家国情怀的《战狼2》(吴京，2017)、《红海行动》(林超贤，2018)、《万里归途》(饶晓志，2022)等，都在彰显主流价值观的同时，具备商业魅力与观赏性，获得了口碑与票房的双重肯定，不断拓宽国产主流电影的类型化边界。

最后是现实题材的类型化。中国电影有着深厚的现实主义传统，现实题材影片在创作上无法脱离类型元素，如悬疑、犯罪、喜剧、爱情等。国产现实主义题材影片走向类型化有其必然性，诸如《我不是药神》(文牧野，2018)、《我的姐姐》(殷若昕，2021)、《人生大事》(刘江江，2022)、《消失的她》(崔睿/刘翔，2022)、《孤注一掷》(申奥，2023)、《坚如磐石》(张艺谋，2023)等影片，均取材于社会生活，观照社会现实，同时与观众在心理需求上形成呼应。现实主义题材走向类型化，丰富了中国电影的类型谱系与市场格局，更为中国电影的发展注入新鲜血液。

《孤注一掷》剧照

(二)从延续到突破：多元类型涌现

“类型片的成熟与发达，正是一个国家或地区电影产业兴盛的基础”[6]，类型的丰富多元象征着电影市场的活力与生命力。随着时代发展与技术进步，愈来愈多的类型电影在中国电影版图中应运而生。在延续与突破中造就了武侠片、喜剧片、警匪片、科幻片、爱情片、魔幻片、青春片、战争片、小妞电影、动画电影等类型，共同编织出一幅多元纷呈、特色鲜明的类型电影画卷。

武侠片是中国独有的类型样式，也是中国电影史上较为成熟的电影类型。新世纪之前，武侠片曾以其惩恶扬善的侠义风骨与快意恩仇的民族想象在电影市场中独占魁首。新世纪的第一个十年，李安导演的《卧虎藏龙》(2000)为新世纪的武侠电影奠定了高水准基点。随后，《英雄》《无极》《十面埋伏》《夜宴》等一批大投资、大制作、强视觉的古装武侠片出现在本土乃至国际视野。虽然这些影片造就了华语大片的夺目光景，但也因其景观过剩、内容空洞等问题备受诟病。因此在后续发展中，武侠片难掩其颓唐之象。尽管市场上陆续浮现出《剑雨》(苏照彬，2010)、《绣春刀》(路阳，2010)、《刺客聂隐娘》(侯孝贤，2015)等具有民族意蕴、气韵生动的高口碑影片，但在票房成绩上铩羽而归。此后，武侠片逐渐被市场抛弃，“产量锐减，影响力大幅下滑，审美趣味低下，文化功能衰退”[7]。

喜剧片是具有强大本土市场竞争力的电影类型。新世纪以来，随着中国电影市场的不断扩大和观众的多样化需求，喜剧电影以其低成本和普适性特征赢得了创作者与观众的青睐，成为中国电影市场的重要组成部分。冯小刚在20世纪90年代末曾率先建立起“冯氏喜剧”王国，在新世纪又以《大腕》(2001)、《天下无贼》(2004)、《私人定制》(2013)等一批“贺岁喜剧”成为国产喜剧电影的开路先锋。宁浩导演凭借《疯狂的石头》(2006)、《疯狂的赛车》(2009)等影片，在内地市场创建了“黑色幽默”的类型标签。此外，还有以周星驰的《功夫》(2004)、《美人鱼》(2016)等为代表的无厘头喜剧;以徐峥、黄渤、王宝强为标识的“囧系列”喜剧;以及《夏洛特烦恼》(闫非/彭大魔，2015)、《羞羞的铁拳》(宋阳/张迟昱，2017)、《西虹市首富》(闫非/彭大魔，2018)等为代表的开心麻花喜剧等。各色喜剧电影凭借格局标示性的幽默风格、贴近生活的题材选择和丰富多样的表现形式，通过不断升级和叠加，赢得了广大观众的喜爱，成功实现了市场突围。

科幻片一直是中国类型电影的短板。近年来，国产科幻电影在市场上的优异表现，打破了观众对于国产科幻片匮乏与稚嫩的印象。2019年之前，中国只有“软科幻”的身影。随着电影工业的发展与技术的革新，观众对科幻题材呼唤愈加强烈，由此推动了电影创作者对“硬核”科幻片的探索。2019年，郭帆执导的国产科幻巨制《流浪地球》以一己之力拉开中国硬核科幻电影的序幕。“影片以高度工业化的制作水准展现了中国电影文化的软实力，更是通过对凝聚全人类共识的地球生存危机的关注，凸显中国智慧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深刻思考”[8]，成为中国科幻电影的代表性作品。此后，又有一批科幻电影如《上海堡垒》(滕华涛，2019)、《独行月球》(张吃鱼，2022)出现在观众视野，它们都在不同程度上显示出中国科幻电影的探索与尝试。

魔幻片是近年来逐渐萌芽的新兴电影类型。这类影片通过构建一个虚幻世界，讲述超自然、非现实、充满想象力的故事。魔幻片在中国的发展有着必然条件，一方面是魔幻片严重依赖视觉特效，特效水平的不断提高使银幕得以呈现绚烂的画面;另一方面是影片植根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土壤，延续早期神怪片传统，从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取材，将与民间传说、神话故事、历史典籍、志怪小说等故事文本加以演绎，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蕴。独特题材造就的中国奇幻电影在银幕上展现出瑰丽的想象力，诸如《画皮》(陈嘉上，2008)、《新倩女幽魂》(叶伟信，2011)、《捉妖记》(许诚毅，2015)、《寻龙诀》(乌尔善，2015)、《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乌尔善，2023)等为观众呈现一道道视觉盛宴。

动画电影在新世纪从低谷逐渐走向复兴。“中国动画电影市场长期以来不温不火，除《喜羊羊与灰太狼》系列之外，长期以来都是好莱坞动画的天下。国产动画片低龄化的定位、低质化的现象在2015年发生了改变。”[9]2015年，由田晓鹏执导的《西游记之大圣归来》获得了9.56亿元的票房成绩①，2019年，饺子执导的《哪吒之魔童降世》更是夺得50.35亿元的票房佳绩②。动画电影创作者在题材、风格、技术等方面都有较大突破和创新探索。无论是经典IP《喜羊羊与灰太狼》系列、《熊出没》系列，还是取材自中国传统神话传说的《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哪吒之魔童降世》、《白蛇：缘起》(黄家康/赵霁，2019)、《姜子牙》(程腾/李炜，2020)，充满异域想象的《大鱼海棠》(梁旋/张春，2016)、《深海》(田晓鹏，2023)，深耕历史文化的《长安三万里》(谢君伟/邹靖，2023)等，都充分展现出中国动画电影的艺术魅力，兼顾艺术与技术的平衡，将中国文化、元素与动画电影制作技术搭建成型，实现从儿童到成人再到合家欢的题材对接。

诚然，新世纪以来国产类型电影创作并不局限于上述类型，还有以《同桌的你》(郭帆，2014)、《匆匆那年》(张一白，2014)、《左耳》(苏有朋，2015)为代表的青春片;谍战片《风声》(高群书/陈国富，2009)、《悬崖之上》(张艺谋，2021)、《无名》(程耳，2023);灾难片《唐山大地震》(冯小刚，2010)、《1942》(冯小刚，2012);公路片《心花路放》(宁浩，2014)、《后会无期》(韩寒，2014);小妞电影《非常完美》(金伊萌，2009)、《失恋33天》(滕华涛，2011)，《被偷走的那五年》(黄真真，2013);体育电影《夺冠》(陈可辛，2020)、《中国乒乓之绝地反击》(邓超/俞白眉，2023)、《热烈》(大鹏，2023)等多元的类型涌现，它们的繁荣与发展为日后类型电影创作实践提供了颇有意义的参照。

《热烈》海报

(三)从单一到杂糅：类型趋于融合

美国学者托马斯·沙茨(Thomas Szasz)在《好莱坞类型电影》中提到：“类型影片往往都是由熟悉的、基本上是单一面向的角色在一个熟悉的背景中表演着可以预见的故事模式。”[10]但在类型电影落地发展的过程中，产生了从单一到杂糅、由简单到复杂的变化。所谓类型融合，就是在一部影片中同时出现两种或两种以上不同的类型元素和叙事技巧，通常以某一种类型的核心形式主导，再融合其他一种或几种类型片元素。那些由多种类型元素相互杂糅融合的新类型模式，兼具各个类型不同的特点，从而达到以往单一类型所无法企及的戏剧效果与观影体验，满足观众对突破原有类型的期待，实现影片利益的最大化。

在新世纪文化交融的背景下，艺术领域出现频繁“破壁”现象。早期类型电影泾渭分明的边界渐渐消融，类型电影不再囿于单一的制作规范，而是走向一种杂糅、组合、拼贴、混搭的道路，呈现出一种显著的类型融合态势，并以此来适应不同观众群体的审美需求。对类型电影本体而言，各类型之间交叉互渗，会使发展到瓶颈的某种类型焕发新生机、开拓新空间。中国类型电影在融合过程中的创作，致力于凸显影片的张力。

一是喜剧与多元类型的有效接轨，使喜剧几乎成为各种类型电影的万能调料。《唐人街探案》(陈思诚，2015)作为悬疑探案片，将喜剧元素巧妙地融入其中，通过夸张幽默的语言表达，丝丝入扣的推理细节，把影片轻松和严肃的调性完美衔接，令观众耳目一新;《你好，李焕英》(贾玲，2021)将喜剧与奇幻两种类型相结合，以穿越的方式讲述了一个温情的故事，令观众笑中带泪，产生共鸣;《满江红》(张艺谋，2023)融合喜剧、悬疑等多种类型元素，在紧张刺激的悬疑氛围中，注入密集的笑点，增强了影片的趣味性;《独行月球》将喜剧、科幻混搭，以喜剧的方式展示末日景象，消解观众对末日的恐惧，展现出人类的坚强与勇毅，无疑是一种创新的尝试;《第二十条》(张艺谋，2024)在法治题材中融入喜剧元素，使原本沉重的话题获得一种轻快的氛围，降低了现实事件带来的沉重压抑感。

二是青春片与犯罪片的碰撞交融，巧妙地打破了类型壁垒。以“青春”为底色，加入犯罪类型片的元素和情节，赋予青春片现实主义深刻内涵，拔高了青春片的主题和立意，以小见大成为窥见青少年成长路上内心世界变化的重要窗口，引发社会思考。《嘉年华》(文晏，2017)通过一起侵害事件诉说罪恶与人性，审视成长的意义，主题深刻，充满现实性和批判意义;《过春天》(白雪，2018)通过讲述主人公佩佩的走私经历，揭示了当代社会中青少年在身份认同、家庭关系、友情与爱情等方面所面临的困境和挑战;《少年的你》(曾国祥，2019)通过讲述两个少年在困境中相互扶持的故事，直击校园霸凌，探讨了青春期的成长、责任与救赎。这类影片在讲述青春故事的同时，也能够深入探讨社会问题、人性弱点等更深层次的主题。

三是公路片与多元类型的结合。中国公路片在类型融合方面广泛吸纳警匪、喜剧、冒险、犯罪、爱情等多种类型元素。《落叶归根》(张杨，2007)、《人在囧途》(叶伟民，2010)将公路片与喜剧元素相结合，讲述主人公在旅途中发生的一系列笑料百出的糗事。《后会无期》《心花路放》则融入爱情与冒险元素，讲述旅途中主人公对于人生意义的思考与对于自我的找寻。《失孤》(彭三源，2015)、《囧妈》(徐峥，2020)通过公路片的形式展现出对于亲情、家庭伦理、人性等多重元素的探索。公路片将喜剧元素、爱情主题、心灵救赎、文艺情怀、人性人情等多种叙事策略进行了重置与缝合，不再是纯粹的“在路上”这一单一线性叙事，摇身一变成为一种多元的、真实的社会写照，并且依靠不断叠加的类型语言和丰富多样的叙述视角，取得了亮眼的市场表现。

再如近几年的优质影片，《哪吒之魔童降世》融入了奇幻、冒险、励志等多种元素。影片通过对哪吒这一经典形象的创新塑造和故事改编，呈现了一个全新的、充满想象力的神话世界。《深海》以“粒子水墨”技术打造海底视效盛宴，将想象世界中小女孩参宿寻找妈妈的过程，与现实世界中被父亲和继母忽视的小女孩参宿相交融，影片充满了科幻、悬疑、惊险、恐怖等类型的融合互渗。《流浪地球2》(郭帆，2023)在科幻片的主导类型中融入惊险片、灾难片的元素，讲述人类如何直面末日困境与生命存续双重挑战。《无名》在谍战片中融入悬疑片、惊险片的类型元素与战争电影的题材成分，揭示抗战全面爆发后共产党地下工作者们的伟大。这些突破边界、跨类融合的创作趋势，拓宽了电影类型的边界，保证了电影艺术的新鲜活力，更为电影创作提供了更多可能性。

总之，当下中国电影的类型电影风姿多彩又纷繁复杂，类型融合的例子数不胜数，远非上述影片的粗略概括所能及。需要明确的是，类型的杂糅与互渗也在一定范围内造成类型的含混不清和难以界定的问题。因此，把握好类型融合的尺度，运用更加恰当的类型融合策略也尤为重要。

《深海》剧照

二、多元融合表象下的创作缺失

中国的类型电影在赓续探索的历史进程中时进时退、有败有成，虽然朝着多元面向发展，但仍处于初级阶段。其现实境遇犹如硬币的两面，在积累一定经验的同时也暴露出明显不足，亟待解决与完善。而这些问题都需要结合当下中国电影的实际境遇，从包括中国类型电影生产过程中遇到的机制障碍、创作者的立足点、市场的倾向等方面，进行深入思考和研究。

(一)创作范式欠缺，体系尚不成熟

类型电影的发展离不开成熟生产机制的保障。中国类型电影的创作所面临的困境与不足，首当其冲的还是生产机制的问题。长久以来，中国类型电影从创作观念到制作模式主要以好莱坞为参照系，虽取得一定成绩，但问题也十分明显。

纵观好莱坞的类型电影生产，遵循的是以制片人为中心的制作、发行、放映一体化的制片厂制度。“类型电影的生产机制——电影工业化和商品化基础上建立的大制片厂制度——是一种超越任何个人控制而又拒绝个人化风格的电影生产机制。”[11]好莱坞的制片厂制度能以一套相对稳定的生产机制和叙述模式催生出诸如西部片、歌舞片、喜剧片等电影类型，并且这种以“类型”为经验的生产模式反哺了电影行业的工业化进程。好莱坞成熟的类型电影生产机制是美国电影业繁荣的基础，在经历成长、衰落与复兴之后，类型电影依然是好莱坞称霸世界的关键“法宝”。

审视中国类型电影机制的发展进程，不难发现其拥有广阔的成长空间。尽管中国电影业已在宽松的政策与日益开放的文化环境中蓬勃发展，逐渐摆脱了计划经济时代的束缚与意识形态的桎梏，电影市场的体制机制改革的持续深化，有效吸引了多元资本涌入，但在生产层面并没有构建出一套高效且富有创新力的创作机制。同时，由于缺乏分级制度，多种电影类型模式在当前中国电影环境中面临着生存与发展的难题，难以获得充分的展现空间与机会。此外，除了武侠片、喜剧片、新主流电影等少数类型能够构建出相对稳定与明显的创作体系，大部分类型影片的生产制作都还未形成明晰的类型创作体系，散点式地出现在观众视野中。虽然零星出现的类型影片也获得了不俗的票房成绩，但这并不能展现出中国影片成熟的类型化趋势，根本没有进入规模化的流水线生产模式，更遑论为类型电影的生产与再生产输送能量。因此，相较于好莱坞成熟的商业化的制片制度，中国类型电影的创作机制与体系在具体操作层面依然十分有限，亟待进一步完善与优化。

(二)类型发展失衡，创作赓续力差

由于创作观念的局限与电影审查制度等因素制约，与好莱坞丰富多元的商业类型相比较，中国类型电影的种类较少，且发展相对集中，呈现出失衡状态。纵观近些年类型电影的发展，不难发现某些类型的影片在内地市场具有绝对统治力。主旋律战争片连年涌现，深刻彰显出爱国情怀与民族精神，激发观众内心深处的家国情怀;低成本喜剧片持续活跃于银幕，以其亲和力和普适性赢得广泛大众喜爱;随着电影技术的飞速进步，科幻片与魔幻片逐渐崭露头角，以震撼的视觉效果和奇幻的故事情节吸引观众目光;爱情片与青春片，虽在质量上偶有参差，却始终坚持探索人性与情感的细腻表达，触动观众心弦;而动画电影则巧妙地融合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精髓与现代科技魅力，成为市场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赢得各年龄层观众的青睐。上述类型已然占据当下中国类型电影的绝大部分“江山”。然而，史诗片、恐怖片、歌舞片、儿童电影等类型却呈现匮乏状态，逐渐被观众遗忘。

类型发展失衡的同时，中国类型电影还存在创作延续性较差的问题。“中国电影曾有过类型电影的生产、制作，但这种生产和制作经验并不是连续的，只在某个阶段集中出现，很快又被其他创作潮流所替代，留下的只有具有类型样式特征的个别影片案例。”[12]追溯影史，曾经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颇受欢迎的伦理片、传记片，20世纪八九十年代颇具规模的戏曲片、儿童片、反特片等，都因各种因素没能得到持续创作，在新世纪的电影市场中再难寻觅踪迹。而新世纪以来，诸如灾难片、小妞电影、体育电影等类型，虽然也有些许影片的产出，但是在创作出有限数量的影片之后，终归是不成规模与体系。这些类型逐步从银幕上淡出，消失在观众视野之中，零星散落的某个类型的代表作品也同样暗示着国产类型片创作缺少赓续力的现实。中国的类型电影在不平衡的发展中面临着类型创作的延续难题，二者又相互作用，相互影响，共同形成一道难以跨越的关山。

(三)类型活力不足，创作视野受限

类型电影的产生与发展往往会受到社会现实、文化氛围、技术水平、观众心理等多方面因素的影响。其跟随社会的变迁与技术的发展不断更迭演化，也与社会的流行文化、大众需求维持着微妙而平衡的联系。不难发现，好莱坞的类型电影在发展过程中经常产生类型创作的高潮，井喷式的作品形成类型的整体范式，给予类型足够的文本和有力的支撑。并且随着时代变迁，观众观影兴趣的转变，各类型的创作也与时俱进，在不同的社会阶段生产契合大众需求的类型片，做到赓续创新，维持类型的活力。

相较而言，当下国产影片在试图驶向类型化发展快车道的过程中，逐渐暴露出题材范围较为狭窄、创新性不足、类型内容重复、艺术表达套路化等一系列的问题。归根结底，是创作者创作视野局限问题造成类型活力明显不足。较为常见的是在某一类型影片获得不错反响之后，后续影片便一股脑地仿照或者沿袭其成功经验，出现大量跟风之作。例如，新世纪初所拍摄的武侠电影在技术与艺术方面都实现了不小的突破。但历经高科技创造的视觉奇观冲击后，中国武侠电影的创作仿佛逐渐偏离了轨道。在后续很长一段时间里，武侠电影中丢失了于传统侠义精神的继承，转而被影像奇观所替代，大多数影片似乎都没能给观众留下品咂与回味的余地。再如青春片的创作，也一度故步自封，落入俗套的泥沼。2013年前后，大多数青春片热衷于网络小说改编，情节高度相似、设定雷同，甚至一些创作者盲目跟风，照搬前作，失去了自主创新能力。在内容为王、观众品位日益提升的时代，这样的类型电影自然难以满足受众，从而造成市场影响力有限的境遇。

《唐探1900》剧照

三、中国类型电影发展的路径启示

类型电影是中国电影市场中不可忽视的一部分。完善类型电影发展的机制、提升类型电影的创作数量与质量，满足市场的需求与激发市场活力仍是中国电影发展无法回避的课题，也是实现中国从电影大国向电影强国发展的必由之路。道阻且长，行则将至。当下，应立足中国实际，把握住中国式现代化契机，形成产业规范，汲取丰富养分，拓宽创作视野，将作品与市场有机结合，推动类型电影的发展与垦拓，激发创作活力，获得更加广阔的市场。

(一)产业力：完善产业机制，形成本土特色

电影作为一门产业，其生产制作、发行放映是一个连贯的系统性流程。目前，中国的类型电影市场尚未完全成熟。因此，完善电影市场机制，打造合理生产体系是国产类型电影实现可持续发展的必要条件。中国电影行业应该积极吸收借鉴成功经验，将其内化于心，外化于行，构建本土生产机制。

其一，借鉴好莱坞的类型创作经验，实现自身发展。好莱坞作为全球类型电影的典范之地，其成熟的工业体系和制片制度经过漫长岁月的打磨和运作，已经变得高度成熟与完善。因此，中国类型电影创作应积极学习借鉴其成功经验，尤其是好莱坞类型电影对题材的开发、把控，以及其在工业化流程上的优势。通过细细揣摩、镜鉴与革新好莱坞类型电影的生产运作模式与机制，助力中国类型电影实现更大突破。

其二，结合本土特点，形成独有范式。因为意识形态、社会体制的特殊性，中国的类型电影断然无法成为纯粹资本市场下的商品。中国电影承载着文化使命和历史责任，其在意识形态与社会价值方面与好莱坞所建构的模式并不匹配。我们在学习借鉴好莱坞的经验的同时，绝对不可以脱离当下中国电影的发展格局，而是要立足于中国特殊的国情及本土经验进行进一步调整和发展。

总之，中国类型电影的发展要接“地气”，要在社会现实、政策导向、文化蕴含以及电影传统的基础上，建构并发展独具中国特色的类型机制。“我们要通过对中国电影的类型化经验及其发展空间和前景的研究，为中国类型电影找到一条既保持本土经验及其优势同时，又与国际通行法则和惯例接轨的健康发展之路”[13]，这也是中国类型电影发展的必经之路。由此，中国类型电影的整体运作才能逐步从无序走向有序，形成良性循环。

(二)赓续力：积极探索垦拓，促成共存繁荣

现阶段，中国类型电影的发展态势逐渐开放和多元，类型化已成为电影创作者重要的艺术方法和市场策略。“多种类型电影共存以及各类型之间的竞争和交融正是电影繁荣的前提。”[14]然而，随着电影类型化进程的不断深入，中国类型电影发展不平衡与赓续力不足的问题也日益凸显。因此，有效破解类型电影发展的瓶颈，增强其内在活力与续航能力，是当前亟待解决的关键课题。

一是要承续与完善旧有类型，在继承中发展。近年来，中国类型电影的创作获得了一些醒目进展。如喜剧片的成熟、动画电影的突破、科幻片的初兴等，同时像奇幻片、魔幻片等外来的类型电影模式在与中国土壤的嫁接中也结出了丰硕成果。因此，使国产类型电影更加丰富多元、发展更为平衡的重点，应该从类型的完善、精致入手，细致把握已有的类型片种，谙熟其创作规律，将每个类型的类型元素操练到家，逐步形成类型成规、确立类型模式，从而构造明确的类型标识;还要汲取已有类型的成功经验，积极转变思维，弹性地顺应时代的变迁、观众的需求以及电影制作方式的变革与升级，从而在旧有类型的土壤中挖掘出新的面向，形成养料来滋养旧有类型，实现可持续发展。

二是要不断垦拓创新本土类型，在发展中创造。类型电影的创作规律诚然非静态之物，不应被视作不可动摇的铁律。在前行道路上，创作者应保持对时代文化变迁与技术革新潮流的高度敏锐性，不断拓宽视野，勇于打破自我设限，积极投身多元类型电影的创作实践中，特别是针对歌舞片、侦探片、探险片、灾难片等相对薄弱的类型，努力寻求突破与补足。尤为关键的是，在不懈的探索与创新中，应持续塑造并强化具有鲜明中国特色的本土类型电影，如武侠片、喜剧片以及近年来崛起的新主流影片，它们的成功正是根植于深厚的本土文化土壤之中。在传承与开拓的并进中，创作者应当致力于开发更加全面丰富的电影类型体系，力求实现各类型间的均衡发展，共同促进中国电影市场的繁荣与多元共荣局面的形成。

(三)创新力：植根中华土壤，拓宽创作视角

以亚洲国家为例，印度和韩国电影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它们在借鉴好莱坞类型电影的叙事架构与拍摄技艺的同时，深刻理解和传承自身的优秀传统文化精髓。如今，中国电影已经迈出了类型创作关键性的一步，若欲进一步拓展市场影响力，未必以他者为尚，其出发点与落脚点必须是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土壤中，深入挖掘中国元素之核，从中国悠久的文化历史与现代真实的社会生活中攫取灵感与源泉，从中找到突破口，实现类型电影的破圈。

一是要开掘中华文化宝藏，这是中国电影创作的“源头活水”。无论是文学著作、民间传说、奇闻轶事，还是诗词歌赋、历史名人，可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综观中国的类型电影，从成熟较早的武侠片到新世纪大放异彩的魔幻片、动画电影，在题材的选择上都植根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浸润着中华民族独有的气蕴，取得了不错成绩。如《妖猫传》(陈凯歌，2017)围绕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爱情故事展开，多次引用唐代诗人的作品，打造出一个充满魅力和深度的盛唐世界;动画电影《长安三万里》通过对李白、高适的人生沉浮与大唐由盛转衰的细腻编织，传达出坚韧不拔的进取精神、感染人心的真挚友谊、报效国家的家国思想与文化传承的理想信念。因此，中国的类型电影应该构建自己的叙事风格与影像风格，彰显中国精神和中国气质，以古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更好地讲述“中国故事”，形成中国气派。

二是要置身于现实的社会生活中，贴近大众，从日常生活中汲取养分。对社会生活现象、文化潮流与未来趋势保持敏锐的感受力、快速的反应力以及无限的创造力，从而创作出能够引发观众情感共鸣的作品。近年来的电影作品，有相当一部分都是根据真实事件改编。如《我不是药神》《中国机长》《烈火英雄》《万里归途》等影片在上映之后获得了广泛讨论，并且引发社会反思。这足以见得扎根生活的土壤，创作出的电影才能更富生机与活力，值得类型电影深入发展与探索。同时，应注意规避类型化生产可能导致的套路化问题，拓宽创作视角，进一步增强原创力，向个性化、风格化的方向迭代升级。唯有如此，才能达成类型电影商业性与艺术性的平衡、娱乐性与思想性的统一，促进中国类型电影的繁荣发展。

《万里归途》剧照

结语

流水不争先，争的是滔滔不绝。中国类型电影虽起步较晚，却在新世纪的征途中绽放出璀璨光芒，以累累硕果见证了无数次的创新与突破。虽然目前仍然存在着不足，但整体发展态势蓬勃向上。长路漫漫，上下求索。中国类型电影应深刻总结过往经验，捕捉时代脉搏，紧贴市场需求，灵活调整创作策略，不断为各类型影片注入新鲜血液与活力。以匠心独运，讲好中国故事，铸就独具一格的中国气派，逐步培养并彰显出中国类型电影独有的韵味、气质与高尚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