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之魔童降世》:偏见和污名是人心上的一座大山

《哪吒之魔童降世》是近期最值得期待的电影之一,有人说它是《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后制作最精良的国产动画。这本电影究竟有什么内涵,可以打动观众?撰稿人重木认为:《哪吒之魔童降世》(以下简称《哪吒》)所讨论的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即人性如何?而在这种对人性的探讨中,偏见和污名化是创作者想着重表达的东西。无论是哪吒还是敖丙都生活在一个尴尬的处境中,导致他们遭到种种污名与不幸。也正是在羞辱中,哪吒开始内化了外界对于自己的看法,把自己当作妖怪,四下捣蛋,为非作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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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之魔童降世》海报

《哪吒之魔童降世》(以下简称《哪吒》)所讨论的一个重要问题,即人性如何?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笼统概括或可分为三种,一是孔子所谓的“性相近,习相远”;二是孟子的性善论;三是荀子的性恶论。

在《哪吒》中,这个问题占据核心,即秉持着不同人性观的人会对哪吒和敖丙产生完全不同的看法,由此也将塑造出截然不同的故事和人生路径。而这一点对哪吒和敖丙同样如此,即是否能够挣脱出强势的人性观,而创造属于自己所希望的人生和生活。

在电影中,伴随着不同的人性观念所牵连出的还有偏见和污名问题。美国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在《污名》一书中,将“污名”定义为个体在人际关系中具有的某种令人“丢脸”的特征,这种特征使其拥有者具有一种“受损身份”。然而,这一“丢脸”的特征很多时候却往往来源于一些“天性”之物,如种族、性别、性取向或是人性本质等等。在《哪吒》中,因为哪吒来自魔丸转世,导致他被认为天生便带有魔的、邪恶的人性本质;而敖丙则因为是妖族,也同样遭到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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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善乎?性恶乎?

每个角色都有其天性,这些天性是天生的,后天无法改变,所以荀子说“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因此,哪吒因是魔丸转世而注定了其人性,而敖丙则因其种族特征被界定。原本这些“生之所以然”者并不具有什么文化或道德特质,但当它进入社会层面而开始被建构时,则往往会被赋予一系列善恶分明、高低相向的特性,并且最终本质化而无法改变,甚至会在其后随着血缘传递和延续。也正如此,才为传统等级制度的合法性奠定了一部分基础。

哪吒和敖丙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导致他们遭到不幸与种种污名。在电影中,哪吒的所有人格特征与行为都已经被它前世的魔丸的特征所设定,人们并未把他当作一个崭新的独立个体,而只不过是魔丸换了一种形式的延续,所以陈塘关百姓才对此十分紧张。这里便涉及了百姓们的人性观以及对于恶的看法。根据他们对哪吒的反应,他们应该是赞成人性恶观念的,并且也相信恶是能够延续的。

在荀子看来,“好恶、喜怒、哀乐,夫是之谓天情”,而仁义道德观念则来源于后天的所为、各种教育的学习和礼乐的规训等等,即小人通过后天的礼之教育和约束,是能够成为君子的。但在《哪吒》中,百姓们似乎完全不相信哪吒能够通过后天的教育去除其前世魔丸的恶的本质,成为一个好人。这种对于人性之中恶的本质化观念是一个极端,也正是这种咄咄逼人,而导致哪吒最终也产生“既然他们把我当妖怪,我就当妖怪给他们瞧瞧”的报复心理。

电影在描述百姓们极端的性恶论观念的同时,也在不时地展现着哪吒的善。电影中的一个情节其实还展现了孟子的性善观念:小时候的哪吒在街上被一个小女孩邀请一起踢毽子,结果大人们发现便立马阻止她与哪吒玩耍,而街上其他男孩则一边喊他是“妖怪”,一边冲他丢垃圾。正是在这一羞辱中,哪吒开始内化了外界对于自己的看法,而把自己“当作”妖怪,四下捣蛋,为非作歹……在孟子看来,“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仁义是人的天性,只要通过后天的恰当引导和对其的发扬——所谓的“尽心、知性和知天”——才能够被运用,从而成为君子,造福于世。

哪吒的性之“四端”不正是因为外界未能够正确地引导而被掩盖,从而导致他走上相反的道路吗?另一方面,哪吒的父母始终在坚信孟子的性善论基础上对儿子进行循循引导和教育,希望他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为民造福来获得百姓们的尊重和爱戴。但他们说服哪吒的方式依旧是传统式的,即谎称哪吒是灵珠转世。这也就暗示哪吒天性中本就存满了善的元气,因此只要他能够努力把它们发展出来便能够成为好人。

 这也体现了传统人性本质主义中的一个核心观念:认为“无中难以生有”,即如果相信人天生性恶,那么就不可能从其中发展出善的元素,从而导致后天的教育和努力始终都成了某种规训式、甚至可以说是预防性的东西,好像是一个“笼子”,时时防止性中强势的恶的本质冒出来。哪吒父母通过欺骗他是灵珠转世,其实也在一定程度上从反面再次证明了这个观念。

与哪吒的遭遇形成对比的是敖丙的不幸,他同样因为自己的种族身份而被先天的界定为“妖”,即恶,即使连他是代表着善的灵珠转世都未能改变这一本质。敖丙本来的善意最终还是因为百姓的恶意和强烈的污名(以及对于家族的责任等)被淹没,从而走向“恶”——准备活埋陈塘关。

正是这一存在于不同人性观之间的冲突和矛盾形成的张力,导致哪吒和敖丙都无法脱离这张网。这张网在传统文化中被认为是天命,从而成为造就悲剧的最大核心动力。但如今我们知道,这张网并不是天命,而是一系列社会文化观念和各种政治意识形态所建构的。而其所造成的众多不幸中的一个便是由此产生的偏见、区隔与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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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污名

深刻体会着人世的偏见和污名的申公豹告诉自己的弟子敖丙,“偏见就是人心上的一座大山,很难挪开”。正是这些偏见和污名,导致哪吒和敖丙被困于“天性”之中,也由此被彻底地否定了自我后天努力所能带来的改变,甚至是“自我”这个被赋予了自由意志的存在都遭到抹杀,而使得他们成为这张网中无能为力者。

美国理论家贝克尔和勒默特提出了一个叫“社会标签论”的理论,它认为每一个人都会存在“初级越轨”,但只有被贴上“标签”的初级越轨者才有可能走上“越轨生涯”;一个人被贴上“标签”,是与周围环境中的社会成员对他及其行为的定义过程或标定过程密切相关的。

贝克尔和勒默特在这里主要提到的是“行为”,因此它其实也是能够改变从而在理论上脱掉“标签”的,但在《哪吒》中,哪吒和敖丙的“初级越轨”并不是他们的行为,而是他们的“天性”——魔丸转世和妖族,从而导致这一污名“标签”也是本质性的,从而一辈子都不可能被脱掉。或许也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使得哪吒满心焦躁和愤怒,并且行为越发的出格而一发不可收拾。

在理论上,脱掉污名标签有两个方法:一是对被界定为越轨的行为的改正,从而渐渐地重新回归主流。在某种程度上,它带有很强的妥协性;二是极具对抗性的行为,即对标签和污名的“接受”和改造,通过对其中羞辱含义的修改和再创造,把污名和标签为己所用。

哪吒虽然嘴上说要成为人们口中的妖怪,但他内心渴望获得认同,想成为英雄,导致他最终内化了污名,形成自我与自我的对抗。对于污名的接受和改造并非简单之事,因为社会主流力量和意识形态的强势,以及受污名之人或群体的弱势地位,而往往难以完成。更多时候,因为对污名意识的内化,导致个体或群体的天人交战,从而造成更大的自我伤害。

而让哪吒重新对自己产生信心的则是父亲对其的信任,以及以死想要保护他的那股亲情,让他重新感受到了认可,而归来拯救父母,并且意识到“我命由我不由天”以及自己是谁只有自己能够塑造。

敖丙准备活埋陈塘关,更多来源于他对龙族所承担的责任以及某种逆反心理。和哪吒一样,饱受着无法被去掉的污名,因此其父亲敖广才和申公豹联手,一方面偷取灵珠,去掉他作为妖的天性;另一方面通过建功立业来改变妖族为恶的形象,从而逃出父亲被束缚于海底深狱的命运,成为上仙。

敖广和申公豹计划的根本目的就是去除污名标签,而敖丙也理解父亲的苦心,所以最终才为了目的而不择手段,反而落入了他原本想逃离的妖族邪恶的偏见中。

在传统的哪吒故事中,哪吒的叛逆对象首先是父权家庭,他最终以十分激烈的“剔骨还父,割肉还母”行为来切断中国强势的家庭血缘联系与束缚,从而走向作为个体的自我。正是哪吒这一行为对于传统中国强势的家族血缘文化的反抗,使得它颇具现代性。而对于传统中国的伦理社会而言,这一观念便会显得颇为激进,对其形成了极大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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污名能否去除?

在英国政治学家霍布斯的《利维坦》中,他设想了一种人类原始的自然状态,即“所有人反对所有人的战争状态”,因此为了自我保存,彼此之间才形成契约来组建一个稳定的社会形态,由此才产生了政府;在谭嗣同的《仁学》中,他指出中国:“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惟大盗利用乡愿,惟乡愿工媚大盗”,同样展现了这一观念。但在启蒙运动的观念中,其实存在着强烈的人性善意识,启蒙大师们相信,个体能够通过理性来建构一个美好的社会和世界,而不必然走向所有人反对所有人的战争状态……

关于人性的善恶自古喧哗,而孟子与荀子的人性观其实是发展了孔子思想的一个侧面。孔子并未提出性善性恶,而是指出“性相近”,即每个人的天性是很接近的,导致不同的是后天的“习相远”,因此孔子才会提倡有教无类,并且十分强调内在与外在学习的重要性。这一观念或许更接近事实,也更有利于构建一个开放、多元与自由的社会和文化环境。

另一方面,这种“天定”的人性或是其他被认为是本质的特征也会成为统治者的意识形态工具,用来本质化社会阶层与某些特权。这也就是为什么在传统文化中,宗教中的某些因果或天命思想会成为统治阶层巩固和再生产主流意识形态的工具。而在这一过程中,那些被认为是本质的邪恶、无能、愚蠢和其他贬义性的偏见与污名,也便会随之传递,从而形成臭名昭著的血统论,再难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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