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哪吒之魔童闹海》是电影市场的里程碑,但它本身不是“里程碑”作品。
——我干嘛要这么咬文嚼字呢?
因为单从票房数据无法反推出作品本身的价值。比如打破北美影史票房纪录的《星战7》,除了星战粉丝,谁会称它为好莱坞的里程碑?“史上最卖座”、“史上最多毛发渲染量”、“单个镜头最高渲染时长”诸如此类的单维数字指标,不值得锣鼓喧天。
真正开启中国动画新篇章的是2015年的《大圣归来》和它的10亿票房,从无到有地证明了中国古典文化题材的3D大制作在合家欢的表达类型上是成立的,还打开了只要“燃”就会有票房的大门。
同样主打一个燃,大圣层层递进的心理转变虽略显生涩和煽情,但并不让人难受,相比之下哪吒的燃点太尴尬,这种“强行燃”甚至让一些观众感到不适。
徐克曾经的亲密伙伴施南生说过:“制作糙一些不要紧,但剧本一定不能差。”《哪吒2》就是反着来的,画面精良,但剧作出了严重的基础问题——“主角缺席”。
这个缺席,不是说魔童哪吒没出现在哪几场戏里,而是说,虽然哪吒表面上出现在银幕上,但他内心的情绪轨迹并没有和电影所要表达的主题有机融合。结尾他用台词去“挽救”或“表达”反抗霸权的主题,其实是剧本临时填补主题的做法,而非他内心自然而然的情感流露。
比如电影开篇,哪吒没有主动要融入仙界的欲求,是被众人赶着被迫参加考试,而他对阐教毫无向往,甚至略轻蔑地看待仙界。整个闯关过程中,他既未对申正道(申公豹父亲)和众妖对阐教的执迷态度流露出认同或反对,也没有亲身参与申公豹与申小豹的窘境,小妖们拼了老命要成仙的这份荒唐现实,哪吒并没有表示过体认,哪怕与任何一个小妖交流的段落,我们都看不到。
三关收妖行动中,土拨鼠和石矶娘娘这两关也没展现出妖界情绪如何受困于仙界骗局。哪吒更是没有感同身受过,这样的处理让人觉得,不仅妖界的创伤不足,甚至“魔童”作为主角并未真正经历过“阐教光环”带来的情感波动和内心挣扎,他只是在形式上被冠以“主角”的称号。观众不知道他在哪些时刻被“成仙”所牵绊,又在何时切实感受被“灯塔骗局”伤害。那么最后高潮时慷慨陈词、反抗“照世明灯”的情绪究竟从何而来?
反倒是申公豹最有资格说出影片结尾那些燃台词,因为他深度参与了这一影片主题,全身心地认可过“照世明灯”,之后被其深深伤害,又在李靖面前展现了自己的内心挣扎。但这一切哪吒别说情感参与了,连看都没看到。
申公豹被玉虚宫压榨,理想破灭的前史更能引起当代打工人共鸣。
至于哪吒真正展现出的情绪挣扎,几乎全部来自于与两位哥哥、父母之间的血肉亲情。但这些,都与陈塘关百姓的生死存亡或妖界对仙界卑微仰望的困境,没有关联。特别是那些台词:
“谁敢动我家人,我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我从小就暴力放纵,爹娘为我操碎了心。”
“是魔是仙,我自己说了才算。”
这些傲娇情绪是很私人的,很像《哪吒1》用剩下的台词塞到了《哪吒2》,和续作主题关联性太弱了。
其实这次并没哪个角色真的在伤害他,受伤害的是陈塘关和妖界。故事的起因,是因为要复活敖丙肉身和拯救陈塘关,哪吒只好闯关修仙曲线救国,那他频繁表示委屈是要干啥?他的私人小情绪,和影片的主基调“为众生代言,反抗仙界霸权”的大情绪之间,产生了错位。这就让主角和故事断裂了。
全片下来,哪吒始终是在一连串误会中东闯西撞,像被逼着做任务般在仙界与妖界中来回折腾;除非牵涉到亲人,否则他从未因“替仙界收妖”而产生情感波动。
但导演又需要让他在最后爆发情绪,只能省事以母亲的惨死来刺激他的情感。明明他像个巨婴一样,父母不见了就和敖丙决裂誓要掐灭龙族,又因母亲之死又冒出摧毁一切的泼皮劲儿,却煞有介事地拿仙界霸权当口号,这究竟是反抗精神,还是纯粹闹情绪?
那些高谈阔论、宣称要为天下除暴、批判仙界霸权的“燃情台词”便显得莫名其妙且造作,仿佛导演塞了张纸条给他照着念。结尾哪吒竟还说要让世界变更好,这种成长塑造倒是方便,换个青年皮肤,就立马心怀天下了。
相较之下,《哪吒1》至少主角是“在场的”,他深度参与到了推进主题的事件中。他的欲求从开篇就是明晰的:渴望被爱,不想被天定义。故事主题也一直聚焦在环境对他的误解伤害,所以主角情绪和主题才能在高潮中共振,主角欲望导致爆发出:“反对成见,我命不由天”,达到所谓的“燃”。
能看出来续作既想保留《哪吒1》的委屈与家庭元素来应景合家欢,又想打出仙界霸权的时髦社会政治议题,一小一大,用哪吒承载家庭煽情小主题,用故事承载反美情绪大主题,可这导致影片失去了重心。
《哪吒之魔童降世》中身为魔丸的哪吒更符合《封神》原著里跋扈的形象。
02
其实如果“大主题”真的有意批判美国霸权,倒也没什么,那就更应该加重妖界具体的戏份,细致入微地演绎“仙界霸权下”的妖族具体生活。比如,仙界教义与不同妖族如何不容?个体小妖在迷信仙境光环的同时,究竟陷入了哪些情绪异化和具体生活困境?同时还要让哪吒参与进这些困境,与之情感交互。
不要觉得这个要求高,我们日渐看不起的迪士尼动画就一直玩得很熟练,比如同样是批判美国的议题,《疯狂动物城》就庖丁解牛般刻画了细致的社会图景,一组组生动的群像由于种族成见与隔膜而遭受的具体生活困境,是它们影响、渗透了兔子朱迪的情绪变化。
但可惜,《哪吒2》把妖界的大量戏份留给了打来打去的闯关,饺子作为编剧,脑子里好像只有“打”,难道美国霸权的核心问题真的是到处树敌打收编战争吗?
美国的霸权本质上是一种无法理解别国的优越感和傲慢的孩童心理。当然,它有优越的理由,毕竟美国在近现代的成绩实在太耀眼,你很难否认它有自己的一套优秀机制。但当它以俯视的姿态把自己的政治文化灌输给别族时,处处是问题,大部分时候是不见血、同时又恶性循环的,这才是美国霸权最无解的本质。
美国当然也不乏真心援助外族的政客和学者专家,但他们越强调自己的善意和责任,就越显出他们的俯瞰态度,别国当然也更痛苦。这些才是最适合投射到动画中,在妖界刻画一个平行的生动细致、不那么喊打喊杀、却异常痛苦的无解世界。
也就是老编剧常说的:少讲善恶二元对立,多讲灰色地带。
这就需要编剧下功夫去构造世界了,既然要揽“反美”这个瓷器活,就好好研究金刚钻,才能细节丰满,情绪准确有力。但谁说了都不算,建议和畅想都是牢骚,因为片方很明确的知道什么能带来票房:不断地搞笑、打斗不能停、家庭感情戏、最后是民族情绪。
纯白的玉虚宫、天元鼎上的美元符号、无量仙翁给哪吒的“绿卡”,围绕反派的元素都被网友对应上代表美国的符号。
03
其实我私以为饺子在第一部《魔童降世》之后,已经没有跃跃欲试的话要说了,《魔童闹海》更像是被资本推着打造IP的过程中没找准靶心。
常有人辩护说,先要资本滚起来,再谈质量高度。现在还用这套说辞我是不同意的,像现在这种光线彩条屋等资本巨头到处投动画项目的行业环境,早已和15年前不可同日而语了。
想起本人刚进电影行业时,一次和制片人开会,突然有人递上来一个动画本子,说是制作刚要开始,就没钱了,到处找投资就送来过目。当时在座有个大佬(名字不说了),他剧本都没翻,看了眼demo样片,摇摇头说这玩意儿谁看啊。从那以后七年过去,动画终于上映了,就是《大鱼海棠》,票房还不错,太不容易。
——我是说,那个没有本钱谈质量的时代早就过去了,所以失望——十五年了,中国动画怎么又绕回到了《大圣归来》的“燃”上了,美其名曰“中国动画的突破”?《大圣归来》我可以原谅,因为是传统神话题材3D大作的初啼之作,和《大鱼海棠》一样初期也找不到钱,用“卖惨燃”和“缝合主义”来做敲门砖,很必要。
记得当时看到老和尚抱起小和尚被其打了一脸喷嚏,那个节奏与动作,“嗯,《人猿泰山》”。整个观影过程,不停地被各种拿来主义打断出戏,但我是高兴的。还有一个小和尚模仿大圣走台步的镜头,似曾相识但死活想不起来,几天后恍然大悟,是李小龙的《猛龙过江》!那是真的为国产动画找到抓手而满意,创作者终于知道把好东西拿来用了。
说这些是因为我有中国动画崛起情结,身边不少朋友同事也曾为动画制作夜夜爆肝,包括我也曾在其中混迹过一些日子。但十几年过去了,这个被冠以影史级的《哪吒2》,竟然还是一股拼凑味?一个星爷,从《泰囧》抄到《哪吒2》,中国票房大片,原创没几个,里程碑倒是不少。
不过,追光动画倒是在努力做原创,真的在研究中国的审美趣味和主题内核。我比较喜欢《白蛇》,但它在调动情绪上差点意思。而他们最成功的是《长安三万里》,也只成功了一半,还是放不下“燃”。可能是对观众吃不准,在“燃”与“不燃”之间,走两步退一步,在情感节奏和统一度上乱了阵脚。明明人改变不了世界,只被上天所改,文人骚客千古愁肠只能化为诗句千首,但结尾却要通过把文人哀叹统一进大历史来营造一种壮丽的“燃”,这种上升非常别扭。好在最后李白的诗句让人感动。
海妖画面中,导演要求特效师制作每条铁链的动态效果,这是中国制造动画的技术巅峰,不过,海妖的造型和意向,绝大部分来自于《魔戒》等西式魔幻。
04
其实中国文化从来不具备日本动漫的“燃基因”——所谓“燃文化”,是日本物哀审美的“极致伤感情绪打底”,经由明治的经济奇迹和军国主义意识影响,上升到为团队奉献而激烈赴死的“牺牲审美”。这一下一上,在剧作中营造出极端拉扯的情绪。燃的外壳是西方式的“梦想”,但情绪本质是一种略带自残倾向、以惨烈为美的情趣。
而中式的审美意趣讲究含蓄内敛,虽也有葬花吟式的凄美哀绝,但绝非情感宣泄;中国艺术品格是抽离于现实的情感内化,也非直接爆发和攻击。
中国审美精神也不含有西方的情感冲突和人定胜天的希望与梦想,而是天地不仁的冷眼旁观;是江畔何人初见月、岁岁年年只相似的宇宙意识;是落霞与孤鹜的寂寥壮阔……即便是英雄史诗也是西楚凋零之凄美与滚滚长江之浪花淘尽英雄。
有没有剔骨还父的这样的反抗精神,以及改变命运的希望呢?有,但封神故事的终局仍然是助子牙完成大业,与水浒的结局、红楼的无奈,本质是一样的。真正的中国经典只有两种结局,不是“为天所用”就是“终须空”。
即便中国民间小曲多有希望与反抗,但并不是中国的艺术精髓,为什么每部“燃动画”都要艰难地在神话中找素材?因为反抗或曰希望,在中国的完整古典大作里,从不是主体,也未成体系。中国曲艺中的小反抗,与西方传承自古希腊、经波斯祸乱却仍流转至今的“个体价值”,不是一回事。迪士尼或美国就是受用这一脉,把“人之自觉、对希望之追逐、改造世界之决心”,融会贯通到了自己的剧作模式中。这才有了所谓商业类型、合家欢动画。
所谓“实现自我价值、让世界变更好”的根儿就在古希腊米利都,在那些研究怎么分析地球成分的哲学家身上。而中国文化虽然缺这个,但重意趣,轻物质,淡生死,是一种与人性疏离的早熟文化,情绪远没那么蓬勃昂扬,然而在艺术上有另一条路。
所以如果真心要做真正的中国风,绝对要下苦功夫,很考验编剧的脑力和文化积淀。如果没这个耐力和决心,那就彻彻底底学美日,把人家的剧作和价值观研究透。切不要节奏模仿迪士尼,情绪又要日本的燃,还要自我吹嘘所谓“中国风”,片子里再揶揄一下美日,这种姿势真的很猥琐。实则动画师们背地里还不是依然在辛苦地学着美日。(不过,这倒也不是动画界独有的问题,真人电影也一样,能称得上中国审美的作者太少了,费穆算一个,侯孝贤算一个,但都很难被如今的商业片体系看中。)
《魔童》系列中许多设计取材自传统文化,比如结界兽的形象灵感来自三星堆,不过其插科打诨的“蠢萌”又明显来自于美国动画。
那么问题来了,真正的中式商业大制作离开了美式的成长叙事和日漫的燃,能不能找到一条自己的路?这当然是很难完成的,毕竟全世界只有美国和日本建立了基于本土文化情绪的商业动画范式。中国能不能做到第三个,没人知道。
但我前面说了,我觉得《长安三万里》做到了一半。追光动画这些年证明了,不学美式合家欢叙事是可行的,但问题就是另一半,这个由物哀和军国文化蜕变而来的“燃”,或是美式的“成长追梦”,咱们自己能不能从文化里找到东西代替,或创造一种新的向上情绪——因为所谓商业大作,总需要有调动观众情绪的方式。
所以,如果我们梦想看到纯粹的中式商业动画,路还长。如果说票房,那我们确实登顶了,但别立碑。非要立的话,也不是立给咱土拨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