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致青春”的误读

说实话,很奇怪,看完期待已久的《芳华》,我没有想象中那般感动,始终像个局外人那样旁观着银幕上的人和事,隐隐地隔着一层……这一点让我很失望。看着汹涌如潮的评论都在说如何哭成了泪人,我一直有疑惑,为什么这部电影没有打动我没有让我产生强烈的共鸣?!是因为那是不属于我代的青春所以没有代入感,还是因为叙事方面产生了断裂,无法形成一个集中统一的观影情绪,抑或是我太理性客观?(可真实情况是我大部分时间都是感性敏感的)

翻开严歌苓的原著,这部同名小说里所描述的文工团一代人的生活变迁跨度四十余年,作者用第一人称的回忆与现在进行时反复插叙,细细密密编织出文工团每个人物幽密交错的心理路径,这种实验性的写法让整部小说显得真实又恍惚。相较之下,电影在叙事结构上分为文革末期、对越自卫反击战、改革开放之后的二十年这三个段落,去掉了21世纪之后刘峰凄凉的晚年生活以及去世开追悼会的结尾。很显然,文革末期充满青春活力的文工团集体生活成为整部电影的华彩篇章,回忆当中再有的不堪都是美好的,冯导以柔美的滤镜再现了文工团的一代芳华:清新洋溢的文艺女兵穿过白色的床单尽情地奔跑,在澡堂子里忘我地裸浴跳舞,在蓝色纯净的游泳池里自由地游弋,在排练场里挥汗如雨地跳红色芭蕾舞剧……好似一个脱离了社会大环境的理想乌托邦啊,甚至连本应成为重头戏——战友对“模范标兵活雷锋”刘峰的集体批判都被抹掉了。文工团解散前夕充满悲情的饮酒高歌像极了大学毕业散伙饭的场景,萧穗子在军车上把情书撕成碎片散在空中无尽伤感,嗨,这就是冯氏的“致青春”啊,处处散发着冯小刚的个人情绪,他对年轻时自身文工团的从军经历始终念念于心,终于投注了最后深情的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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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里的何小曼就是电影里的何小萍,她一直是大家嘲笑和轻视的对象,忽然一下子在战场上成了英雄,她反而脑子受了刺激进了精神病院,但电影中对于她发疯的现场是虚写的,我们只看到何小萍发疯的结果,还有在空旷大院里的独舞所引发的一点伤感。反而小说中被一笔带过的战争却被冯小刚浓墨重彩的正面表现了,甚至他还做一个拍摄上的大胆实验:一镜到底。冯导在微博里写到:“6分钟700万人民币创造战争新视觉”,一个久战片场的老将对形式敢于创新实践是可以理解甚至是可敬的,但问题是《我不是潘金莲》的方圆画幅和表达的内容是相得益彰的,但是《芳华》中所展现的血肉横飞的战争场面到底有没有这个必要呢!?这个段落画风陡转,跟上一段清新暖调的回忆形成了剧烈反差,青春片还是战争片?抑或是战火中的青春,怎么就突然断裂了呢?!第三段来到改革开放的南方,在商业经济的冲击之下,曾经的战斗英雄也如此落寞了,跟联防办争要自己被扣押的小车还被讹钱,但是没有过程展示和心理铺垫,曾经参与批斗刘峰的郝淑雯为老战友不平骂娘就显得很突兀,而丁丁中年的发福照也有点太刻意了。虽然冯导一切都出于善意,但在整体的布局谋篇中显然失了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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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保留了萧穗子的主观叙事视角,试图引领观众入戏,但显然穗子有限的心理旁白是无法勾连起三个段落的,叙事是零散的甚至是凌乱的。冯小刚想说的很多,对青春美好年华的温情回望和怅惘,对残酷战争的批判,对越战老兵的深切同情……但每个似乎都点到为止,单薄的就剩下一副青春片的躯壳了:清新的面孔,飘舞的白衬衣,甚至有点苍白的舞姿。我想,如果把展现战争场面的篇幅替换为因为触摸事件而使刘峰所遭遇的群体批斗、何小萍做了英雄忽然发疯又会如何呢?但是,电影表现的是前一个从小说中由虚变实,后两个重要情节反而由实转虚了,这种叙事焦点的游移所造成的平面和散点,始终没有形成聚焦的纵深感,从而也无法使观众和人物产生共呼吸的命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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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芳华》的价值在于其开放的话题性,这个话题有关人性的复杂度。好人刘峰被群攻、可怜的小萍发疯都有着深刻的意味,这里纵然有特殊时代所造成的某种荒诞性,但更多的是人性的弱点在集体作祟,比如被奉到圣坛上的刘峰为什么不可以有人的七情六欲?比如何小萍就因为家境贫寒、汗味重、自制假胸就要遭到大家的嫌恶和孤立?这不是表面上好人没好报的简单观感,群体里的集体主义无意识是希望大家你我都一样,不允许你太出挑或者太落伍,这个跟时代无关,跟地域无关,这种群体迫害异己的事件可能发生在各个国度,各个时代,甚至是每个人身上,只是文革时期把人性自身这种恶无限度的放大了,为群体恶心理的滋生和蔓延提供了天然的土壤。联想起日本动画片《声之形》中的霸凌事件,一个班级里群体欺负一个聋哑少女,最后欺负弱者的领头也被群体冷暴力险而自杀。包括早期上海的悲剧女明星阮玲玉在遗言中写道:“人言可畏”,还有她自杀前一直追问:“我是不是一个好人?”隐形的凶手一直都在。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枪打出头鸟,幸灾乐祸、法不责众等等这些成语显示着人另一种心理阴暗面,就如小说里所言:“因为我们的卑琐自私,都是与生俱来,都被共同的人性弱点框定,我们恨,我们无奈,但我们又不得不跟自己和解,放过自己”,而“刘峰就是我们想臭骂抽打的自我。……我们舍不得惩罚自己,现在通过惩罚刘峰,跟自己摆平。”结果人人痛而快之。小说叙事里无处不带着对人性弱点的反思、自醒和自我批判,但是很可惜,这个核心痛点的表达却在电影版里语焉不详了,或者说被粉饰处理而显得面目不清了,就像打靶已经离靶心很近了,甚至打到了同心圆环上,但就是没射中靶心。

也许,这从命名中就可以看到它们表达诉求的不同:小说英文名是“You touched me”(你触摸了我),电影的英文名则是“Youth”(青年时代)。我是先看电影后读小说的,所以应该没有先入为主故意挑刺的嫌疑,我只是在寻求观影后不满足的答案,现在我找到了,也许这个答案也是自以为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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