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健的纯手工动画片《大世界》插进中国当下社会现实,直接、奇崛,那种理所应当的荒诞与黑色是中国动画早该出现却从未有过的。诡异的画风、固定的机位、抽帧的动效、艳俗的色调、Dave Liang的气氛音乐、慢条斯理的南京话旁白、漠然的人物等等自成风格又浑然一体,带来了一个混杂而冲突的魔幻现实世界。
影片以丰富的细节/漫不经心的讲述,众多的人物/简单的故事,高昂的理想/扭曲的行为……以不到一天的情节挖掘出中国社会持续三十多年的社会生态,足以让高呼产业化和工匠精神的真人电影汗颜。
作为刘健的第二部动画长片,《大世界》表达的内容的确比他的第一部《刺痛我》丰满、集中。首先令人着迷的是影片所构建的叙事空间,鲜活逼真、表意丰富。那是中国城市现代化超速发展的背面,是都市已然崛起的光鲜背后的一道长期存在的尴尬暗影:城乡结合部。
中国的城乡二元社会中,城市化推进伴随着乡村的弱质化发展,使得大江南北到处涌现出一种沃勒斯坦式的依附格局:核心—半边缘—边缘,各种社会资源以不等价交换的方式向城市中心流动,任由吸附与吞吐。城乡结合部便成了村庄被动地参与土地城市化进程时的灰色区域,不得体面却光怪陆离。
《大世界》在片头与片尾运用巴洛克式地空镜组接对这一叙事空间进行了反复的描绘和凝视。这个空间以喧嚣的工地为核心,有的是闲置的土地和违章的建筑:黑网吧、黑诊所、黑整容中心、五金店、小作坊、加油站、狗食馆、废品回收站等廉价的社会服务业,它们或多或少地服务于正在开发或有待开发的工地。
这些低矮、丑陋、廉价的建筑身上遍披字体残缺的牌匾、醒目而艳俗的灯箱广告,绿地、竹林不断被它们蚕食,流浪的野狗和过路的蜥蜴在其中踱步。
一片片正在形成又不断荒弃的农改非社区还与扩招的大学城、艺术家工作室、香火日旺的寺庙和西方的小教堂毗邻交错,无序的车站和高速的城铁通向城里、预示远方,形成了这个混杂多样的特殊社会生态。
它们最早源自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社会主义新农村”改造,却不因导演对南京仙林大学城长江大桥、集庆门大街等现实场景的比照而特别,三十多年以来,中国的中城乡结合部早已因高度的同质化为人轻易辨识。
这里流动的底层人物有着特殊的依赖关系,既利益共享又相互掠夺,他们深陷自我服务、自我循环的日益固化的圈子里而不知,在浓烈的时代参与意识、空虚的价值感和肿胀的欲望撕扯中,上演着拙劣、黑暗、隐晦又生机盎然的传统戏码:抢钱。
影片虽然人物众多,却都被“夺命金”拴着,故事其实很简单。工地司机小张为了整容失败的未婚妻燕子,抢走地产大佬刘叔的100万钱袋,引发工头老赵、兼职杀手瘦皮、民间科学家黄眼、小餐馆老板娘二姐、杀马特情侣安安姐与力度哥等一众纷纷加入这场争夺。
《大世界》的人物以群像推出,“抢钱”不仅是凝聚人物的核心戏剧动作,还构成了对城乡结合部这个政治空间的深层隐喻。
这个城乡结合部空间运行的所有价值和信念全部来自对城市的消费文化、精英话语、主流价值观的搬动、模仿和运用。地产老板刘叔咀嚼马云、乔布斯的鸡汤体名言时,混淆着“心中驻扎的是野兽与还是梦想”,于是暴力掠夺可以通行。
工地看门人用赤裸裸的功利眼镜追问佛祖与上帝的高下,别人却告知他“自由的三种境界”是从“菜市场”到“超市”再到“网购”,在煞有介事地以消费主义取代自我意识后又补充如果不能满足,“知足常乐”可以消解它带来的焦虑。
小张抢钱,是向上为给母亲尽孝道;瘦皮追钱,是向下为女儿留学以知识改变命运。黄眼可以心安理得地将抢来的钱作为“创业”的第一桶金,二姐却一边对他人充分不信任一边见钱眼开顺手牵羊。
城市中产阶层贩卖的“香格里拉梦想”到了浪漫的杀马特青年这里,竟然匮乏到需要混合大跃进时期的乌托邦宣教和兄妹开荒的古典乡愁……无论如何,他们的这些“创业理念”“青春梦想”和“高尚信仰”都操着与主流社会一样的话语,都是这个半熟人社会里彼此抢劫甚至不惜杀人时的充分理由。根据刘叔和此地真正的社会老大彪哥的对话判断,这包钱的来历也非常可疑,极有可能它本身就是一笔掠夺性质的不义之财。
不同于美国犯罪片的类型特征,影片《大世界》没有给法律/犯罪之间留下丝毫对抗和周旋的叙事空间,所有人对于那一百万的蠢蠢欲动和出格行为,都具有日常化、突发性和随意为之的特点。
他们的行为正是由当今城市现代化发展涌动的主流价值话语推进的,这才是本片黑色幽默的地方,是刘健在切入中国现实时对盖·里奇式的犯罪片进行的本土化转换。盖·里奇的多线叙事、巧合情节以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桥段运用是为了表现西方后现代主义社会中生命的反复性、不确定性带来的荒诞与喜感。
在《大世界》里,不断的“巧合”提示的却是这批固化在底层的小人物们虽然对命运深怀的失控感,却莫衷一是,作为文化他者他们不苟言笑,都有着集体性的疏离和沮丧。
影片借黑帮老大的敌意和画室里的醒目画幅,调侃中国当代艺术的价值和商品性,同时借人物造型上的统一面孔,对那批卖家最高的“大笑人”(岳敏君)、“光头”(方力钧)和“面具”(曾梵志)等系列又做出相对的美学回应。
刘健剥离掉他们身上表面的政治符号,以肉摊上死猪血淋淋的伤口对应着艳丽的霓虹灯、色情海报上的红唇、以及大雨冲刷下猩红的人民币,来表现他们劣质生存的现实质感,又以本分的年轻人梦中乱入写实的变色长江水,躁动的杀马特青年想象中添加政治波普式的浪漫,试图给这一现实涂抹些许活力。
虽然相对蕴意丰富的叙事空间,影片的人物关系、故事核心和仓促结尾还有待加强,但作为的稀缺异种,《大世界》已经为中国动画贡献出足有的魅力了。
《大世界》让刘健耗时3年,一人手绘完成44000帧动画、800多个镜头,挑起了从编剧、分镜到配音、导演等20多个工种。所谓作者动画如此的倾尽个人心力,不得不让人由衷起敬。
制片人杨城说,不管是宫崎骏还是今敏,他们的工作室都有一个稳定的小团队,但已经辛苦到今敏在创造力最强的年纪离世。而刘健从上一部影片《刺痛我》到下一部影片《大学城》,都不会改变以他的方式继续为我们讲述当下中国城市的故事。
《大世界》里,刘健提示我们,托尔斯泰早在《复活》中就预见过这样一个地方:尽管好几十万人聚居在一小块地方,竭力把土地糟蹋得面目全非,尽管他们肆意把石头砸进地里,不让花草树木生长,尽管他们除尽刚出土的小草,把煤炭和石油烧得烟雾腾腾,尽管他们滥伐树木,驱逐鸟兽,在城市里,春天毕竟还是春天。
所以荒诞和冷峻的同时,刘健的影片仍对这个魔性的世界给与了一丝温存和悲悯。这足够让我们期待他的下一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