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作为大规模消费的文化品，越受关注越会跃入大众日常的、社交的和娱乐的话语场，在不同声音的流通与模仿、敌对与融合后再反过来刺激和定义这场消费的价值和性质。这个过程的荒诞在于，当导演们将一部精心打造的作品越是划定为独有的，越难以否定它大规模生产的属性。无奈之下，敏感的创作者们，常常会在电影表达里玩起类型与反类型，媒介与反媒介、观看与反观看的游戏。

姜文意识到这个问题，是从《太阳照常升起》开始的。此后他以三四年一部的速度稳步进行电影创作，但是表达意识已经跟此前完全不同，就电影的观看性上，自觉地、大跨度地进行着不同实践和转身。所谓“北洋三部曲”就此诞生。

第一部《让子弹飞》将一个朴素的社会理想与传统男权世界的斗智斗勇结合起来，将反主流叙事的革命历史以最为通俗的戏剧冲突推进，将北洋乱世封闭在中国山水南方的一个县城里，恣意地调弄出一个高度寓言化的故事。

历史的、政治的、现实的阐释《让子弹飞》在当年成为了此片异常火爆的标志之一。电影与大众对电影过度解读的需要加在一起成为了它本身，这在中国电影中是第一部。正是这一点直接导致了下一部电影《一步之遥》的诞生。

不管元电影的概念是否进入《一步之遥》的创作自觉，但“冒犯”观众的确是此片的看点和出发点。电影的、舞台剧的、秀场的、媒介传播的，只要跟视觉有关的现代娱乐消费全部被收纳，同时密集的经典电影戏仿段落与简单的情节形成对比，歌舞秀越是华丽、高端，文本内的观众越是国际的和夸张的、画外音旁白越是忠实诚恳冗长，越是拒绝电影文本以外的观众。再加上《一步之遥》的故事本身又是对电影史名片和历史真实故事的挖掘和指涉，《一步之遥》的视觉结构在层次上就更加繁绕。将真实性和假定性做得如此张狂，在中国电影里这是第一部。当然，姜文电影也招来了大众从未有过的指责。

《让子弹飞》与《一步之遥》虽然都被纳入到姜文的“北洋三部曲”中，但这种冰火两重天的观众待遇，恰恰是中国电影市场化不同阶段里最值得分析的案例。如今刚刚上映的《邪不压正》是三部曲的第三部，有意思的是，它的两极口碑均来自“姜文化”的标签。

如果所谓的“姜文化”，是指乱世飞地的历史叙事空间、强烈推进的戏剧冲突、浓烈的荒诞感、凌厉的节奏，疯魔的人物，明艳的影调，对个体反抗和意志觉醒的敏感等等，那么就一般水准的院线电影，“北洋三部曲”的可看性和质量部部高居上位。只是这个“姜文化”的背后，还夹带了观众对“风格化的任性”预支的包容或怀疑，并最终形成了一种批评定式。其实对于越来越丰富、健康的电影市场来讲，这种现象并不坏。

借张北海的老北京哀悼之作《侠隐》，《邪不压正》一改前两部作品高度的“假定性”，将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北平，考古般的进行了空间与时间上的细节深挖，强调“讲究”二字;又将小说中平实的人物最大可能地拔高身份，提高传奇性，加强人物关系的冲突化结构;但同时影片隐隐按下的却是一个超级英雄电影的少年成长主题。这三个层面并不完全匹配的组搭，在影片的前半部分的确为我们打开了极大的叙事期待：基本围绕着两个人物的双重设定——李天然(彭于晏饰)天赋大恨的复仇与蓝青峰(姜文饰)老奸巨猾的谋划，七七事变前夕，他们在各方势力复杂捆绑和掣肘下将何去何从。

影片前半部分似真似幻的北平美极了，移步异景的城楼景观和市井风情，以小景别叙事为主的镜头下让观众生怕错过背景里这些个精致的复原，再加上姜文在胡同与院落、车行与吃食、刀与画、对白与表述中密布的历史人物和典故的边角料，一时让人乱花迷眼的跟不上叙事走向。

但是随着李天然的美国养父亨德勒大夫被蓝青峰突然推下高高的城墙摔死，复杂推演的人物冲突和荒诞感一下子消停下来，这才发现两个核心人物的主体行为其实一直处于延拓和搁置状态。

天真单纯的李天然除了在4万平米的老北京灰瓦飞檐间跑上跑下，不过是一个絮絮叨叨的哈姆雷特。他的复仇只限于恶作剧性质，偷日本刀、给汉奸女人屁股上盖章、用冰碴弾破仇家的眼皮子、为放足女人送去康复治疗的自行车，这些动作虽然有趣过瘾，特别是在时而热烈奔放、时而脉脉温情、时而明快轻盈的配乐下，李天然的随性举动带来了六国饭店里五方势力的斗法大戏和与两个绝世女人的关系进展，却不实质地指向他的复仇行为。

同样，当蓝青峰充分展示着他能插手的势力广度与深度：满清皇室、割据的南北军阀、美国军方、日本特务、地下暗杀组织、实力的野心家，他的谋略与算计并没有如意推行半步，反而是为人制衡，却硬要跟各方手下表明这是等待时机。似乎他能做的只是按敌方意思，不断牺牲的亲子与友人的生命。

影片后半部的节奏慢下来，神出鬼没的李天然与运筹帷幄的蓝青峰都被禁足。前者一边被传奇女裁缝在意志训导和情感引领下重拾复仇大计，后者在被日本特务根本一郎算计、被他鼓动的野心家朱潜龙吊打外，他能做的仅仅是维持住了拒绝做汉奸的底线。

片头残忍杀害李天然师父一家的根本一郎和师兄朱潜龙，一旦与李天然交手，其实太容易被各个击破，毕竟影片赋予这个唯一没有历史索隐的人物以最大的奇能：自小脑袋能躲子弹，受训美国情报机构15年，并长于屋顶跑酷。他跟《沉默的羔羊》里的女警官一样天真、单纯，虽然勇敢却有童年阴影、常常意外地被人控制。

乱世荒唐，易出妄人。从《让子弹飞》、《一步之遥》到《邪不压正》，姜文其实讲了三个妄人故事——张麻子、马走日和蓝青峰，均是由他主演。姜文将自我认知的艰难放置在庞大离奇的政治隐喻和传奇故事中不断自我指涉、纠正和嘲弄，只是这一次，他分身出一个年轻的自我，只愿还饱有天真生命执着而灿烂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