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几乎是新鲜面孔的青年导演饶晓志带着一部半个“流量”明星都没有的中低成本国产喜剧《无名之辈》在上周面世,于同档期中面临好莱坞两大招牌级别、巨能级的高概念大片的包抄夹击,一部是来自“索尼蜘蛛侠宇宙观”的《毒液:致命守护者》,它在烂番茄的爆米花指数89%,堪称风靡全世界,另一部是来自《哈利波特》教母J.K.罗琳在好莱坞最新的续作系列《神奇动物:格林德沃之罪》,全世界的哈利波特粉丝都在等待它的诞生。
于是,这部国片做的是硬桥硬马的正面对抗,上映五日,口碑逆袭,排片比从最初两日的9.8%起跳至21.7%,时光网最新显示,昨日它的单日票房在排片几乎是《神奇动物》一半的情况下反超,位居单日票房亚军,总票房近亿。
它,很是为当代国片提气。
在几日前并不多见的电影宣传中,这部影片被定位为荒诞喜剧。并不尽然,《无名之辈》在国片中,具有少见的,较为复杂的喜剧表达。导演饶晓志系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出身,十数年来以职业导演身份活跃在北京的话剧舞台上。经典戏剧美学的素养以及中戏体系对“人学”重视的传统令他与合作多年的编剧雷志龙赋予《无名之辈》较为丰富的喜剧形态,并以此为手段,立住了一群中国西南部具有鲜明地域特征的城市边缘人物、底层人物。
影片用荒诞、滑稽等经典喜剧手段揭开这群人物于时代渐变中日常生活中的悲剧性,一个无能的“世界上最不堪的斗士”父亲,两个没本事的、一心出人头地的笨贼,一个只有头部有觉知、能活动的高位瘫痪女青年在不同的喜剧情境下冲突,而后产生系列激变,把观众迅速卷入他们命运中黑暗的、混沌深海,看着他们挣扎地、奋力地、最终勇敢地游向海面的光。
《无名之辈》的英文片名正是a cool fish。同样是每个角色都负重着悲剧,与西方同类题材衍生的“丧”文化相比,我们在角色的深层之处没有看到西方哲学比如存在主义等印记,支持人物深层结构的是中国人独有的处世哲学,这是真正令观众在大笑过后,接着满脸泪水,泪水干了之后还留住微温的慰藉与暖的根基。
在电影市场中,票房不总能说明所有问题,正如《我不是药神》的意义远甚于它所创造的票房神话,它是国片电影市场回归理性的拐点,它的成功给予了经典美学以机会。在很长一段时间,被资本裹挟的电影市场决定一个项目成活的标准是明星cast和类型复制。类型经验当然能有效减低市场风险,但资本的短视会令操作具有极端化倾向,封闭其他项目的出路。长此以往,市场中的影片出现的是面目单一的人物,套路的情节,而后,观众去影院消费的就只能是超级明星、流量鲜肉、高科技特技,电影艺术本身的“净化”的功能被娱乐主义所屏蔽。
在电影市场中资本的欲求愈加递增,电影艺术的创造力愈加递减,电影的净化功能愈加萎缩,这是这些年来好莱坞高概念电影失去创作活力的根本原因。这亦是国片在高速发展中需要警惕的路径。值得铭记的是,《我不是药神》给经典美学创造了机会,而《无名之辈》在国片市场的漂亮逆袭印证了经典美学电影的市场潜力。而从另一个角度而言,《无名之辈》文本呈现的较为复杂的喜剧类型已非既有的西方喜剧经典美学可以总结,它需要建立新的中国电影喜剧学术语境去观照和总结。
《无名之辈》亦是这样成功的。它的市场策略既没有放在明星卡司上,也没有放在一个博人眼球的主题上,它所有的力量都用在了如何将各种经典喜剧美学沉淀在剧作机理之中,使之发挥最大的效能,达成与观众情感的认同与交流的默契,激发观众复杂的审美心理。它是一出出色的具有荒诞因素的悲喜剧。
喜剧是最原始、最古老的戏剧类型,它源于酒神祭,是从祭祀酒神的狂欢歌舞和民间滑稽戏演变而成的,并与悲剧在美学上泾渭分明。早期喜剧对喜剧描摹的对象和表现手段有着严格的界定,是用滑稽的手段表现下等人的丑态。古典主义时期把悲剧和喜剧的严格划分看作是不可更易的法律。到启蒙主义时期,戏剧家狄德罗向传统挑战,提出了建立一种新型的严肃剧的主张,这就是我们后世所说的悲喜剧。
他认为,“我们已经有了两个极端剧种,那就是喜剧和悲剧。但是人不总是在悲哀里或喜乐里,所以应该有一个介乎喜剧和悲剧之间的剧种”。狄德罗几百年前的箴言放在今天的市场看依然有效,“只要题材重要,诗人格调严肃认真,剧情发展复杂曲折,那么即使没有使人发赚的笑料和令人战栗的危险,也一定有引起兴趣的东西。”
悲喜剧兼有悲剧和喜剧的某些优点,既有严肃的场面,又有逗笑的因素,是一种悲喜混合体。在戏剧史中,18世纪的戏剧打破了悲喜剧的严格的美学界限,令喜剧具有复杂的审美特征获得可能,而后喜剧划分开始有了更多的类型,为世人熟知的有幽默喜剧、闹剧、讽刺喜剧等等。
而当电影诞生之后,最早是从古老的戏剧艺术中获取活力,我们可以发现早期默片是滑稽动作喜剧的天下,而喜剧在好莱坞电影艺术门类中的发展也是非常有趣的,一个大趋势是仿佛回到了古典主义时期,比较强调喜剧纯粹的血统,比如我们熟知的礼仪喜剧电影、滑稽电影、动作喜剧电影等,还有一种叫做In a fish out of water comedy,特指以主要人物身份和环境错位为题材的喜剧。
综上,我们在《无名之辈》之中,可以看到各种经典喜剧的血统。比如它的喜剧气质是启蒙主义精神的,走的是大喜大悲的路子,前段剧情一直充满着笑料,后半段剧情严肃而带着悲剧的张力;它的主要情境是荒诞的、超越日常逻辑的,两个悍匪持枪抢了手机店却抢回来一堆手机模型,这还罢了,还被网友们立马做成了鬼畜视频传播开来,主人公顿时生不如死.....逃到一户普通人家,遇见的却是一个比悍匪还悍、逼着悍匪不打死自己不能离开的全身瘫痪的年轻姑娘.....
它的题材又是black comedy的,以调笑的方式来消解死亡和犯罪,但却没有黑色幽默的消极与极端;它的部分主人公是从In a fish out of water comedy从找到的营养;在悍匪大头给悍匪眼镜上药时,还贡献了一段经典滑稽喜剧,以超出正常身体界限表现夸张的身体活动…..经典喜剧美学在《无名之辈》中的沉淀并不是随意的粘贴复制,而是有机整合。
更重要的是,《无名之辈》可贵之处非荒诞喜剧可以框定。荒诞喜剧是现代戏剧中的一个流派,它在20世纪50年代起家,其基石是存在主义哲学,它们否定理性,相信生命是荒诞的,死亡同样荒诞,以及人类所有行为都是无意义的,无解的。荒诞喜剧的底色是质疑。
在《无名之辈》中所有如杂草一样艰难、悲催地活着的小人物们都经过挣扎和努力获得救赎,照见阳光。这种治愈是中国式的,中国儒家信奉仁、义、礼、智、信,仁与义是我们在当今国人心中依然信奉的基本价值观,我们觉得从人伦出发,人心才会有依靠,才能消除不安与焦虑。影片结束之时,父亲在女儿怀中获得安慰,瘫痪的女子和悍匪在彼此的情义中获得支撑.......
说一点题外话,我看这部电影是正午的场次,周一,满场。影厅内各色人等,有几个染着各色头发,打着耳洞,穿着鼻环的社会小青年颇为引人瞩目。散场的时候,小青年们沉默地、红着眼睛走出了影院。我跟在他们身后,听见一个最为不羁的轻声说,太感人了。狄德罗如在此,定会心一笑,戏剧的社会教育功能正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