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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蓝琥珀》:窥人欢楚,此间没个安排处

失声的女性

电影《淡蓝琥珀》意外地呈现了一种流动的身体与城市空间的视觉关系,这让它多了些精致,也尤其的小众。这么显著的现代性话题,在中国城市电影中远没有得到充分展开。一是由于新世纪以来我们的城市化扩张速度太快,灵魂跟不上脚步,生命体验跟不上时代话语,都裹进社会加速翻滚的细浪里,不断地分裂与生成。二是电影突然全面工业化了,电影与观众要确立全新的关系,中国电影亟待解决的问题首先是物质的、外部的、形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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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外来妹在城市空间里的主体自由存在与否,这种太精分的内容,这种借女性个体意志的假觉醒和真绝望来揭示现代性背后普遍的权力剥夺,这种声音实在与谋求经济进步的社会主体诉求、与电影工业化推进的重大主题难以共名。新世纪以来,不是没出现过隐约探讨这一内容的影片,像《十七岁单车》《世界》《苹果》《牛郎织女》等,却无一不处于禁映状态。体制的休止符直接让这些个城市外来的打工女,在电影文本内外失声。

好在全国艺术电影放映联盟的诞生、大象点映模式的出现以及各种电影展映活动的活跃,中国电影分众的、差异的观影意愿正在得以偿还。从去年的《嘉年华》到今年的《路过未来》以及这部《淡蓝琥珀》的大银幕亮相,让这些女性他者置于现代性城市的生存故事获得了应有的表达空间。这些底层、沉默的、流动的巨大群体,在积极地纳入到陌生城市的欲望生产后,却纷纷遭遇着这个空间秩序的贬低与加害、欺骗与驱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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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阂的身体

《淡蓝琥珀》为须一瓜小说《二百四十个月的一生》的电影化改编注入了大量的视觉手段,利用蓝/橙两种滤镜、大量分割式构图、望远镜的视觉提示和琥珀的镜像隐喻,为一个朴素的外来姑娘荷洁与一个任由资本逻辑操控的城市之间,布下了现代社会的逻辑陷阱。

原小说里的女主来自乡下,相貌稀松,一场车祸导致她在重庆的六年婚姻生活突遭毁灭,接受赔偿后她却无法自拔地扎进对生命价值的计算里,并在不断地偷窥与报复中,困兽般舔舐着自己卑微生命的巨大创伤。

1、电影首先忽略了城乡话题,将荷洁提纯为一个来自北方的无根的异乡人,以方便直接处理城市空间内部的阶层差异、隔膜和对立。同时大大缩减人物偷窥与报复的行动线,反而用更多的篇幅展示这个年轻姑娘偷窥与报复行为的幼稚、无力与难以作为的状态。在现时的、线性的蓝色时空里,每一幅画面都被门窗、墙壁与走廊等明确分割,在大量的单一景别叙事中,突出荷洁处处掣肘的身体。虽然这也是一部大女主电影,却没有多少小景别和主观镜头,所以影片几乎也没有采取视线剪辑。身体状态大于人物、空间对立大于情节,极力减少视点叙事,影片以这种呈现方式,让我们的观影认同始终与人物保持着一定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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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电影大大提升了荷洁(王真儿饰)和丈夫阿峰(吕聿来饰)的相貌、年龄与健康程度,赋予一对小夫妻的平凡日子更多温暖、明媚和生趣。以橙红为主的暖色调,支撑起荷洁破碎的非线性的过去时空。然而就是在这个温情时空里,画面空间与人物躯体之间的构成原则依然与蓝色空间保持了一致。橙色空间里,荷洁的身体是婆婆主导的传统伦理控制下的生殖工具;蓝色空间里,她的身体是雇主主导的现代资本逻辑下的生产工具。行走在重庆这个不断扩张的城市里,荷洁流动的躯体与受困的灵魂,让她在橙色空间里浑浑噩噩没有主张,让她在蓝色空间里的主体认知持续分裂。两个空间里,唯有那部窥视他人生活的望远镜,还让她的生命还保持着连续性。

3、车祸肇事夫妇这一城市富裕阶层的生活内容,详尽地出现在小说的窥视视角里。在电影中,它被分解成两个家庭:男孩乐言家和肇事夫妇家。电影直接将荷洁置于一个城市中产阶层的家庭中做保姆,一方面便于展示荷洁的身体与获得城市主体性之家的冷峻与疏离;一方面通过荷洁的望远镜,雇主家与肇事夫妇家形成了一种内/外的镜像关系,使得影片对社会关系的批判略过大量日常性描写,直接进入现代性空间生产的隐喻。荷洁的望远镜对肇事夫妇家的窥视,在小说中被写成巧合。电影因强调空间差异的存在,安排小荷做乐言家的保姆,才有可能接近肇事夫妇所在的高档小区。然而窥人欢楚的小荷,却把自己每段生命都活成了别人眼里可以买卖的琥珀。现代性社会以资本与理性为推手,承诺个体生命以平等与自由,不过是建立在商品交换基础上的虚假平等与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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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化的主体

电影与小说还有个极大的不同,就是生命价值的换算方式。小说里女主算出丈夫的生命一天值27元,是将赔付款理解为对她男人有望再活20年的预支,算的是荷洁丧失的未来。电影里阿峰一天值25元的生命,是荷洁将赔付款除以阿峰活过32年的天数。荷洁的这一算法,固然来自于片头博物馆里的一枚琥珀,是幼儿园阿姨对孩子们出的一道算术题:说琥珀里的蚂蚁虽然只活了十天,但由于琥珀价值20万,因而蚂蚁生命的每一天都价值不菲。后来雇主家乐言父亲(耿乐饰)对宴会支出、小区车位、奔驰车划伤赔偿等等一系列的算计和充满阶层优越感的评论,又进一步刺激了小荷的这一疯狂计算。

算法的改变意味着人物塑造的不同,意味着电影里的小荷还没有完全意识到不仅是阿峰的生命,自己的低微却知足的短暂城市生活也被这场车祸剥夺了。算法的改变意味着她内心深处的自责来源于她在陌生的城市里,得不到知识支撑的安全感。她难以理解和应对城市空间里资本换算的游戏规则,她担心在那场官司里,由于自己的轻信与迟钝将丈夫阿峰贱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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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设计了一系列跨越两个时空的关键性道具:婆婆的计算器、账本和砂锅,阿峰的望远镜和小白。它们标识了橙色的城市空间对小荷生命价值的指导、主宰与摆布。这个只拥有流动的躯体的姑娘,这个女性个体价值的主体性从来没有被唤醒的姑娘,突然由于车祸官司里的30万元,丧失了价值的平衡感。或者说丈夫与婆婆的先后离世,他们留下的30万和一套房产让小荷获得了身体与意志的空前自由,她可以自主决定如何在蓝色的现时空间生存。而这个给她自由的城市空间,又同时让她掉进了资本换算的恐慌与虚无中。

哈贝马斯认为“现代性的首要特征在于主体自由”。这个以交换价值为基础唤发的主体意识,最终指导了小荷去划车报复的行为。在她的计算里,一次划坏肇事夫妇家的车,他们将受到4500元的惩罚,除以25元/天,就可以让阿峰的生命延长三个月。现代社会以资本方式推动的欲望生产,貌似合理地推动着小荷的行为,却充分地显示着主体自由的虚妄与异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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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定的平行空间

导演周劼并不想将小荷的命运推进死角。只给她划坏两次车的机会,就让肇事夫妇将车存入了地下车库,并很快家遭盗匪洗劫,还搭上他家老人的性命。同时曾经强势的乐言父亲以及骗钱的神婆都轻易在小荷面前暴露出虚伪的一面。这些剧情力图挽回善良的小荷,让他离开乐言家,放弃那笔巨额赔偿款。尽管这中间导演加入了一段非常华彩的超现实梦境,但人物的行为走向多少还略显仓促。梦里小荷一家在老屋天台上宴请肇事家与雇主家,为小荷与阿峰的狗儿子小白庆生——它呼应与反讽着现实空间里那两家富裕阶层的两次宴请。

导演还试图借平行空间的概念来为小荷寻找救赎的通路。影片的开始和结束都发生在高度几何化构图的博物馆空间里,荷洁分身为两个女人,现时空间穿白色长裙的小荷远远地观望着,那个穿蓝色体恤曾经受到价值20万的琥珀刺激的小荷走下台阶。影片结束于在琥珀展台上放下了假琥珀的白裙小荷,缓慢推近的长镜头穿越雾霭弥漫的城市上空,穿透庞大的、叠影重重的玻璃幕墙,直抵小荷年轻的面庞。镜头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清晰地贴近女主,小荷直面镜头,终于为自己留下了一行泪水。镜头犹如穿透一枚由城市包裹小荷的蓝色琥珀,只为唤醒里面无辜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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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平行空间的电影概念完全不同于上个世纪90年代出现的《两生花》《银色·性·男女》等西方电影,也不同于世纪之交中国的《月蚀》《苏州河》《绿茶》等影片。因为这些影片旨在阐发后现代的城市空间里,个体生命对现实的体验如何充满极端的偶然感与脆弱感。而《淡蓝琥珀》中的女子还夹在前现代和现代的城市空间缝隙里,找不到主体安放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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