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克鲁斯主演的划时代系列第八部(或许也是最后一部)透着自我沉溺的庄重感,但最佳片段堪称最纯粹动作电影的典范。
汤姆·克鲁斯主演克里斯托弗·麦奎里执导的电影。
《碟中谍:最终清算》片长近三小时。唉,在这三小时里,汤姆·克鲁斯真正“奔跑”的时间恐怕只有一两分钟。对我们这些早已爱上“有氧狂魔”克鲁斯的观众而言,这无疑令人沮丧——毕竟在2011年的《碟中谍4:幽灵协议》中,他还曾英勇地在迪拜沙尘暴的狂暴中狂奔,那是何等震撼;谁又能忘记2018年《碟中谍6:全面瓦解》里那段令人愉悦的伦敦追逐戏?克鲁斯用整整七分钟在圣保罗大教堂的几何楼梯间疾驰,随后像只脊背异常挺直的猎豹,在一栋又一栋屋顶间飞窜。
在《最终清算》里,克鲁斯确实又在伦敦跑了一段。尽管这段运动量不如以往激烈,但他仍一如既往地渴望“跑赢时间”——远处大本钟在夜色中发光,滴答作响直到世界末日,这一画面将“与时间赛跑”的概念具象化。克鲁斯饰演的“不可能任务小组”(IMF)超级特工伊森·亨特,既要拆除炸弹、营救挚友卢瑟(文·瑞姆斯饰),还要将人工智能反派“实体”(the Entity)打入网络地狱。但对今年7月将满63岁的演员克鲁斯而言,奔跑早已超越了叙事工具的意义。他之所以攀爬摩天大楼、潜入深海、悬挂在失控的飞机外,都是为了驱散任何衰老的迹象,提醒我们一位真正的电影明星愿为观众的娱乐付出何种代价。这在如今迎合小屏幕与狭隘视野、将动作电影的精细设计外包给视觉特效部门的好莱坞,意义格外重大。(这部电影的超级反派是人工智能,这真的只是巧合吗?)克鲁斯试图从多重意义上让时光倒流。尽管他比1996年首部《碟中谍》上映时年长了许多,眼角也多了些松弛,但他仍一头扎进每段冒险,仿佛那是他的私人青春之泉。
但这眼“青春之泉”如今是否已干涸?《最终清算》是克鲁斯第八次出演《碟中谍》系列——如果片名没有“戴面具”的话——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导演克里斯托弗·麦奎里与埃里克·延德雷森共同撰写的剧本,常常被“末日预兆”的沉重感压得喘不过气。即便对这个将“全球毁灭”视为职业风险的系列而言,本片的阴郁基调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压抑程度。麦奎里在2023年《碟中谍7:致命清算(上)》中引入的“实体”,如今已征服整个网络空间,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邪恶、更致命,也更难用语言概括。它威胁世界经济、散播虚假信息瘟疫,甚至催生了一个试图加速人类灭亡的强大邪教组织。曾是“实体”追随者、如今加入伊森团队的帕里斯(庞·克莱门捷夫饰)喃喃道:“命中注定。”仿佛这场科技末日早就在远古的《启示录》电子书中被预言。
“实体”是否是特朗普主义的隐喻?至少伊森的一句台词“它想让我们分裂”,显然在引导观众思考这个问题。然而,尽管《碟中谍》系列频频提及政治权谋、恐怖主义与迫在眉睫的核灾难,却总能巧妙避开现实地缘政治。上一次该系列真正触及现实议题,还要追溯到J.J. Abrams执导的2006年《碟中谍3》,该片隐晦批评了小布什时代的酷刑政策。不过,无论有意与否,《最终清算》确实反击了一些特朗普主义的荒谬观点。首先,美国总统是一位黑人女性艾瑞卡·斯隆(安吉拉·贝塞特饰),即便在反乌托邦的设定下,她沉稳而富有同理心的领导风格仍奏响了乌托邦的和弦。如果有人想讲个关于“多样性、公平与包容”(D.E.I.)的刻薄笑话,在螺旋桨的轰鸣、枪声和战情室里激昂的演讲声中,我肯定是没听见。
此外,影片的拍摄地也值得玩味。和大多数前作一样,《最终清算》并非在美国本土拍摄——取景地包括英国、马耳他、挪威和南非——这恰恰代表了典型的“好莱坞品牌+国际拍摄”的大片模式。如果特朗普近期扬言要对海外拍摄的电影征收关税,这类影片必将遭殃。一部电影不必成为艺术杰作——而《最终清算》作为麦奎里执导的四部曲中最松散、最令人失望的一部,显然也未达艺术高度——却能揭露“美国优先”议程对艺术的扼杀。我们将伟大电影称为“沉浸式体验”并非毫无缘由:如果剥夺我们跨越国界、翱翔于远方风景的快感,就等于剥夺了观影的根本乐趣。
在《最终清算》约过半时,当伊森潜入白令海的冰冷深处,一件迟来的美妙之事发生了:电影陷入了沉默。在此之前,即便以《碟中谍》的标准来看,剧情也充斥着过多琐碎的“微观逻辑”:需要征用航空母舰、传输秘密坐标、还要荒谬地无视物理定律(此外,还有一众优秀演员饰演政府和军方高层,包括尼克·奥弗曼、珍妮特·麦克泰尔、汉娜·沃丁厄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特拉梅尔·蒂尔曼饰演的潜艇艇长)。如此多的信息被铺陈开来,对风险、利害关系和潜在灾难性后果的强调如此之重,让人强烈怀疑最终只有一小部分会真正派上用场——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在麦奎里对该系列游刃有余的掌控中(在我看来,2015年的《碟中谍5:神秘国度》仍是其中被低估的最佳之作),他或许首次犯下了一个错误:提前将动作细节铺陈得过于详尽,以至于真正将其搬上银幕时,反而显得多余。
但最终,冗长的解说终于消褪,任务正式开始:伊森·亨特,遇见失事潜艇。他的目标是取回一块存储着数字代码的硬件(“命中注定”!),这些代码有望永久覆盖甚至击败“实体”。在引人入胜的几分钟里,克鲁斯完成了水下能做的一切,差一点就对着氧气管唱出“詹姆斯·卡梅隆,你就羡慕吧”。他在积水的舱室里跋涉,摆弄未爆炸的俄罗斯鱼雷,还穿着内裤来了段短暂的“游泳舞”——这或许是对1983年《乖仔也疯狂》的无心致敬,趣味十足。这是最纯粹、最具存在主义色彩的动作电影:《伊森·亨特搜索红色十月号》。
尽管亨特曾独自执行过无数危险任务,但我从未见过哪次像这次一样,传递出如此原始的被遗弃感。有那么一刻,拉罗·希夫林那令人无法抗拒的主题曲成了遥远的回忆,人类的命运似乎真的落在了这个地球上最“触不可及”的男人肩上。这种孤独感是IMF的另一项“职业风险”,但它是自我强加的:两部《清算》系列反复强调,伊森最英勇的美德——拒绝为“大义”牺牲队友——恰恰是他最严重的弱点。这也解释了为何除了“圆满收官”的告别意味,麦奎里还要大量回溯首部《碟中谍》的情节:伊森的队友在他眼前被谋杀,这一创伤曾在系列很长一段时间里被他遗忘,如今却像被升华的源代码般,被有选择地“检索”出来,服务于本片的叙事。
麦奎里不止一次地将1996年电影中令人难忘的画面剪入本片:一把刀坠入绝密金库,刀刃插入桌面。这提醒我们,该系列最具直觉力的视觉风格大师和最简洁的叙事者,仍是首部电影的导演布莱恩·德·帕尔玛。我并非渴求麦奎里的电影变得“简洁”——天知道他和克鲁斯值得拥有双层高潮。但在这片阴郁的铺陈中,我希望看到更少的“大银幕末日刷屏”、更少自我沉溺的庄重感,以及更少那位无聊到极点的反派加布里埃尔(埃塞·莫拉莱斯饰)。他虽名为大天使,却从未达到“宿敌”的高度。此外,IMF的信条“我们在阴影中生死,为了身边的人,也为了素未谋面的人”被重复了太多次,很快就听起来像贺卡上的约翰·勒卡雷语录。
我也希望看到伊森如此珍视的队友们——尤其是女性角色,无意冒犯卢瑟和本吉(西蒙·佩吉饰)——能有更多戏份。我猜想世界末日或许会夺走我们不少人的理智和个性,但我们的电影何必如此急切地印证这一点?海莉·阿特维尔饰演的格蕾丝,这位在《致命清算(上)》中加入伊森团队的狡猾扒手,如今被剥夺了幽默与玩味。我还怀念帕里斯那股虽已改邪归正、却依旧强大的狠劲——尽管我觉得克莱门捷夫的动作明星生涯才刚刚开始。什么样的新冒险能激发出(并深化)她身上脆弱与凶猛交织的爆发力?探寻这一点将是她的“任务”,而我选择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