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珍
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与传播研究所研究员
吴海清
北京舞蹈学院教授
摘 要:当电影以人工智能、大数据、基因技术、脑神经科学等构建的科幻世界成为第四次工业革命的现实,真实与虚构、人的自然生命与技术创造的生命、大脑与机器之间的种种界限,不仅在电影中,也在现实中越来越模糊。当人类还停留在前三次工业革命所引发的主体与客体的伦理之中的时候,从第四次工业革命所创造的人、工业、科技与世界之间的伦理关系剧变的角度来思考电影、第四次工业革命、新科技、人之间的伦理关系,也就有了紧迫性。
关键词:新科技伦理 第四次工业革命 电影 人工智能
很多科幻电影讲述了基因技术制造出不同于人类的人、人工智能拥有了超人的能力、人类在技术的支持下在整个宇宙中探险、人类生活在虚拟世界之中、纳米技术创造出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存在者、外星人开启威胁人类与统治宇宙的征程、人类开始了星际宇航、人类通过高科技发动毁灭人类自身与地球的战争、人类无止境地开发自然造成人类与地球的危机、已经灭绝的史前生物被人类复活并威胁人类的生存、人类所发明的技术与产品全方位监控人从而塑造了全景监狱般的世界、无人驾驶无人机等。科幻电影所想象的世界,在十几年前也许还会被人们视为科幻、幻想和不可能实现的虚构世界,只是大众文化娱乐人们的一种想象而已。然而,随着人类快速进入以人工智能、信息科学、生物科技、新材料与新能源技术、大数据等为代表的第四次工业革命时代,人类已经不能再简单地将科幻电影中所讲述的人与科技的关系视为幻想,很多已经在人类世界中成为现实,甚至与人类的日常生活关系密切。可以说,科幻与科学现实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1当科幻电影所想象的超人类智能体、超人类能力的人造生物体正在成为或者有可能变成我们的现实时,当电影将人类创造物想象成对人类生存具有更大的、更根本性威胁时,人类、电影、科技、工业、物质世界之间的关系无疑进入了新的阶段,也就是本文所要讨论的第四次工业革命阶段。
尽管从技术变迁的角度来思考第四次工业革命与电影的关系是一个重要且有意义的话题,但本文并不打算从这一角度进入,而是从人的存在角度来思考第四次工业革命与电影的关系,即探讨人、第四次工业革命、物理世界、电影之间的关系这一我们关心的问题。因为“新兴的神经技术革命最发人深思的部分是它对人类的意义和影响。如果我们能复制最宝贵、最独特的人类大脑功能,那么我们便能够扩大自己的能力范围……将人类大脑的全部能力复制在一个盒子里所需的先进技术似乎还距我们很遥远……随着更多复制技术和扩展技术的出现,随着人类对大脑认识的加深,模拟人类大脑最惊人能力的机器也会得到发展,就像它们已经拥有了能够指引我们前往不熟悉的目的地,翻译外文或帮助我们泊车的智能手机应用。这些进步将引发广泛的伦理挑战。我们应该对此进行审慎的探讨和小心的监督,以避免滥用。……当神经技术重新定义哪些是人类能达到的可能时,它将从根本上彻底改变被长期争论的人与机器的界线问题”2.
第四次工业革命时代的电影、人、科技与世界之间的伦理关系,既延续了前三次工业革命中所诞生的此种关系,也是对这种历史的伦理关系的跳跃。所以,在思考第四次工业革命时代的科技伦理时,电影所表现的人在前三次工业革命中的伦理问题值得我们回顾与反思。
在电影中时常可以看到从农业时代向工业时代转型的故事,如田园世界的衰落、城市的脏乱、工人的贫困、生存的艰难、流浪汉的居无定所、儿童与妇女被欺凌等。李安的《理智与情感》围绕着爱、婚姻、欲望等,讲述了宁静、诗意、传统、温馨、单纯而友爱的乡村社会,在以伦敦、普利茅斯等为代表的早期工业文明、商业文明与贵族文明的共同影响下,开始出现令人忧伤的不确定性。电影最后压抑很久的痛哭,是个人的,也是无可奈何的人类命运的。罗曼·波兰斯基的电影《雾都孤儿》讲述了农村社会衰落之时,儿童奥利佛进入伦敦,沦为流浪汉和小偷,最后在书店老板的爱与慈善之中得救的故事。两部电影共同呈现了一个现象:以爱与同情的伦理行为来构建现代工业社会、世俗社会中的主体。第一次工业革命时代不仅出现了蒸汽机、火车、现代采矿业、现代纺织业等,也出现了启蒙主义、自由主义、保守主义、社会主义、民族主义、功利主义等各种现代思潮、实践与伦理。尽管这些思潮与伦理有巨大的差异,但其中有三点是相同的。第一,这些思潮与伦理都在不断强化去神圣化和世俗化。启蒙主义强调个体理性的自由判断与自治自律,自由主义以人的权利与幸福为核心,社会主义重视人的平等,民族主义不断强化文化独特性,功利主义主张最大多数人的幸福,这都意味着世俗化伦理成为第一次工业革命时代的主要趋势。3第二,在第一次工业革命时代,人,尤其是个人从历史中涌现出来:人以所谓的理性、权利、幸福、自由等来张扬自己,平民要求从等级化社会中、工人要求从阶级化社会中、女性要求从男性统治社会中解放出来,追求平等、独立、自由的运动也如火如荼地开始。各种社会契约思想与实践把个人作为社会的前提与正当性基础,也就将个人从历史中空前地释放出来。所谓现代自由是以个人权利与自主为基础的,4所谓占有性个人主义,5都是对于第一次工业革命时代的个体自我的命名。第三,第一次工业革命时代充满着伦理冲突。休谟的怀疑主义、斯宾诺莎的实体伦理、康德的实践理性、边沁的功利主义、潘恩的激进平等主义、柏克的保守主义伦理等,是这种冲突的理论体现。蔡楚生的《渔光曲》中,乡村的与工业的、社区的与个体的、传统的与功利主义的、人道的与暴力的交织在一起,也构成了关于第一次工业文明在中国所造成的伦理冲突侧影。
电影《理智与情感》剧照
施瓦布认为第二次工业革命始于19世纪末,以电力和生产线的出现为标志。6一方面,电力、电机、电报、汽车、飞机、钢铁、化工等,支持着大工业,也支持着规模化、流水线化的生产。另一方面,工业化也空前地向人们生存的世界扩展、向人们的日常生活扩展、向文化与精神领域的生产扩展。两次世界大战、各种社会运动、殖民主义的扩展、经济危机、阶级冲突、官僚体制化社会、文明的物化等构成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历史。进化论、社会民主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实用主义等各种非理性主义思潮,构成第二次工业革命时期此起彼伏的思潮。这些共同塑造了第二次工业革命的伦理。首先,人们重视从人性、平等、自由、权利、人道等出发,展开对于人的存在及其异化的伦理思考。马克思、尼采、胡塞尔、斯宾格勒、海德格尔、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家、杜威、未来主义者等,或者批判技术与资本主义结合而导致人的异化,或者肯定技术促进人的进步,或者反思技术从根本上造成了文明与人的存在危机。其次,个体与社会的权利关系成为伦理的核心话题,种族、民族、国家、阶级、大众、社会等成为人们思考、行动的方法。再者,文化中弥漫着孤独的个体形象。叔本华、马克思、尼采、柏格森、韦伯、海德格尔、萨特等人都曾经以个体作为自己的思考对象。在卓别林的《摩登时代》中,以流水线生产、工厂管理体制、现代官僚社会为代表,人的主体性与自由在这样的社会中岌岌可危。奥逊·威尔斯《公民凯恩》的故事几乎伴随着第二次工业革命。正是第二次工业革命所创造的大工业、国家权力、官僚体制、社会动员、舆论力量、现代金融、交通体系、大众社会、世界大战等,才为凯恩的个人主义式成功创造了条件,而凯恩也可以说是第二次工业革命的伦理价值与问题的完美体现者。在斯皮尔伯格的《辛德勒名单》中,枪炮、坦克、火车、工厂、毒气等为世界大战与大屠杀提供了物质条件,而第二次工业革命所造成的人的异化,在大屠杀中更是有着最极致的体现。
始于20世纪60年代的第三次工业革命以半导体技术和计算技术为核心,7但在数字革命之外,原子能、航天科技、生物技术等也在其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伴随着第三次工业革命的是冷战、富裕社会8、后工业化社会9、风险社会10、后现代社会11.西方马克思主义、后殖民主义、后现代主义、新黑格尔主义等,是第三次工业革命时代伦理反思的主要方法。首先,第三次工业革命扩展了人在世界中的主体感,空间站、登月、宇宙空间漫步、火星探测器等给人类进入宇宙带来了无限的想象和极大的信心,半导体、计算机、互联网将传统上难以逾越的距离不断压缩成身边可感知的空间,生物技术则不断扩展着人的生命界限:这些都大大扩充了人的自信与实践。其次,核战争恐惧、环境恶化、全球发展不均衡与不平等、人口的爆炸式增长等,造成了人们深重的怀疑、困惑、荒诞、无意义、焦虑等。对官僚主义控制人的独立与主体性的疑虑、对于核武器造成人类世界毁灭的恐惧、对于环境恶化与气候变暖造成地球危机的批判、对生物生存恶化的抵抗、对于日益加剧的全球贫富不均的悲观、对人类发展道路的合理性与正当性的怀疑、对理性有限性的反思等,始终弥漫在第三次工业革命的历史中。因此,生命伦理、环境伦理、技术伦理、公平伦理、发展伦理、种族伦理、性别伦理等成为人们思考与实践的重要内容,而人权、正义、平等、公平、多元、民主、自由、友爱、善等也成为这一时期伦理话语与伦理实践的关键词。阿伦·雷乃的《广岛之恋》揭示了原子弹对于人类文明的毁灭性影响与通过爱情来完成人的救赎;库布里克的《奇爱博士》中冷战、核恐惧、疯子、政客、集权等所共同构成的黑色幽默,可谓是第三次工业革命时期现代人焦虑、无意义、非理性的体现。彼得·威尔的《楚门的世界》讲述了楚门在由导演所制作的、完全被镜头所拍摄与表现、被全民所观看的世界中,过着不自知的普通生活,最后冲破虚构的世界开始选择自己的可能性。楚门的生存颇为典型地体现了现代人的主体性、现代科技、体制化世界所构成的牢笼性关系,也体现了现代人怀疑体制化世界、追求自由的伦理精神。亚利桑德罗·冈萨雷斯·伊纳里多的电影《通天塔》所揭示的全球化旅游、文化差异、移民、新科技支持下的世界中人的孤独与无意义、文明脱嵌。贾樟柯的《世界》中全球化的资本、商品与人的流动、繁华的世界中心城市,既是打工者沦落到边缘、死亡、无序的、孤独的命运之中的开始,也是他们成为自由的、独立的、自主的人的机会。第三次工业革命虽然会有《007》系列那样表现自由主义秩序、科技支持正义事业、西方进入富裕社会的电影,但如同新浪潮那样表现现代人在自由、正义、权利、爱等伦理方面的无力感、伦理感知的虚无感、焦虑、无意义、疲惫、瘫痪状态,也是常见的。
电影《广岛之恋》剧照
总之,在电影中可以看到,工业革命、科技、人与世界之间有三种伦理传统是值得注意的。第一,人作为现代主体的伦理传统不断强化:在工业社会中人的能力不断提高、个人英雄主义似乎无所不能、人时常在技术的加持下可以拯救人类,人以其权利、民主、理性、知识、改造与征服世界的能力与行动等,日益成为世界中自由自律的伦理主体,平等、正义、权利、公平、自由、理性、宽容等构成了现代人伦理的特征。第二,如同在卓别林、库布里克、贾樟柯等人电影中那样,人的主体性也遭遇技术、资本、权力与物质的不断异化:技术在帮助人成为主体的同时,也不断造成了人的伦理主体性困境。工业革命创造或者加速了现代资本主义制度、现代官僚体制的形成,持续推进着物对于人的统治,不断完善全景监狱式的管理型社会,不断强化个体置身于其中无能为力也无须承担责任的现代体系。12第三,如在基耶斯洛夫斯基、王家卫、阿巴斯等人的电影表现的人的困惑、焦虑、无意义感、虚无等那样:工业革命中始终存在着关于人的有限性的伦理反思传统。这种有限性,不仅是因为有马克思所揭示的生产方式、韦伯所批判的社会体制化、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福柯所揭示的权力机制等,更有尼采的现代文明虚无主义批判、海德格尔存在的遗忘批判与存在的技术基座批判、德里达的形而上学本质批判等,都揭示了现代工业文明中的人的主体性自信的脆弱甚至虚妄。尽管上述三种伦理传统之间存在着冲突,但他们对于思考第四次工业革命时代科技、人、世界之间的伦理关系,思考电影在第四次工业革命时代有何作为有着重要的意义。
谈到第四次工业革命,施瓦布等人将新科技分为拓展数字技术的三种科技,即新计算技术、区块链与分布式账本技术、物联网;改变物理世界的三种科技,即人工智能与机器人、先进材料、增材制造与多维打印;改变人自身的三种科技,即生物技术、神经技术、虚拟现实与增强现实;整合环境的三种科技,即能源获取与储存输送、地球工程、空间技术,共十二种科技。他们认为这些科技“既包括指导人类日常行为的规范、准则、期望、目标、制度和激励机制,也包括在人类经济、政治和社会生活中发挥根本性作用的基础设施以及流动中的物资与人员。这些要素共同作用,影响我们管理健康、制定决策、制造和消费产品与服务、工作、沟通、社交、交通的方式,甚至波及我们对人类的定义。与历次工业革命的进程一样,上述以及更多的人类行为都将随着此次工业革命的展开而发生根本性的变化”13.确实,在第四次工业革命时代,人类也许会创造出具有人一样知识、意识与行动能力的智能体,也许会创造出具有超强思维能力与行动能力的超人类,也许还会创造出人机一体的新人类,还有可能复活或者创造出新物种,创造出人类往返宇宙深处的可能性,更有可能创造出庞大的、掌握着人与物信息的虚拟体系物,创造出新的物质而改变工业革命以来的人与物理世界之间的关系,“尽管在实现重大的人类增能方面进展缓慢,尽管各种新的复杂性使得我们仍然无法了解究竟何时才能实现,但是超人类学者以及他们的批评人士都认同这样一个基本认识,即科学上的进步很快能够实现完全改变人类的基因、智力和身体。人们将很容易获得超级技能,很快将出现能力超凡的半机器人和技术智人”14.凡此种种会影响着我们对于人类的定义,导致人类行为的根本性变化,也会提出新的伦理问题。正如“艾伦·图灵(AlanTuring)在1951年所指出的:‘如果机器可以思考,它的思考方式可能比我们更加智能……这是新的危险……的确会让我们感到忧虑’”15.在吕克·贝松的电影《超体》中,露西因为身体所藏的毒品大量进入体内而彻底改变其身体机能,从而具有超强的心灵感应能力、超强的时空穿梭能力、超人的知识吸收能力和超人的体能,用以完成复仇,并通过科学的支持而转化为超越时空的存在。《超体》不仅是露西获得超人能力与行动的故事,也涉及对于超人的伦理反思。这种方式关系两个方面。第一,基于人性的伦理反思方面,无论是露西还是帮助露西的科学家们,他们都具有基于人的伦理情感、伦理态度与伦理行动,怀着正义、善而行动,尽管其复仇行动不在法律范围之内但还是在自然正义之内。第二,露西的结局则体现了电影基于人性的新科技伦理反思的有限性。露西在完成自己的复仇之后将如何与人相处呢?《超体》并没有想好怎样安排超人与人的相处,或者说电影还没有能力处理这个问题,所以只能让露西肉体解体,灵魂转化为与人类历史相一致、又与万物一体的存在。这样一来,超体灵魂是善的、超越人性化的、无具身性的,对于人类就没有多少威胁了。但这种基于人性论的伦理处理方式面对第四次工业革命时代的新科技对于人类的挑战又有多少合理性与可能性呢?
电影《超体》剧照
第四次工业革命时代,人类首先会遇到创世以来从未遇到过的,跟人一样能思考、行动、说话、理解,但却比人的智力增长更快的智能体。电影《阿尔法测试》中的智能体在没有被人类平等对待之后成为暴力杀人机器,《艾米莉亚2.0》中人最终被智能体所控制而成为杀人者,《流浪地球2》中的智能体莫斯背叛人类进而威胁人类,《机械姬》中人与智能体之间相互操纵,而《终结者》《黑客帝国》中的人工智能要灭绝人类等等,都提出了一个问题,即智能体会提出自己的伦理要求,会有自我的伦理意识,会有对于权力、统治、报复等的欲望和能力,如果智能体的欲望与伦理要求得不到满足,就有可能挑起与人的冲突、会想尽办法来统治人,甚至毁灭人。在《绝密飞行》《无人机代号Z-9》等电影中,先进智能武器、无人机等被运用到战场中,战争不仅已经不再是冷兵器时代的具身性人的相互面对与搏斗,甚至也不是热兵器时代那样还需要在一定距离面对活生生的人,而是只需要在遥远的距离外简单地操作一下键盘,就可以大量消灭人而不用有任何不安、恐惧、痛苦、同情等,也不用面对任何真正的人死亡,从而就模糊了战争中造成大量死亡的责任。16在电影所广泛地探究与表现人工智能、人、世界之间的伦理关系中,人们可以看到三个伦理方面的思考。第一,智能体出现所提出的伦理问题是新的伦理问题。电影中的人依然是前几次工业革命中所形成的人,是把自由、责任、公平、正义、信任、隐私、仁慈等作为其伦理核心的人,但在电影所表现的人工智能得到广泛运用、甚至具有主体意识与自我行动能力的时代,以上述伦理为核心的人,无法有效解决人工智能所提出的伦理问题,时代需要新的伦理。17第二,电影的人工智能伦理反思是生存论的反思,是关乎人类如何存在、能否存在的伦理反思。电影中人工智能不再如同前几次工业革命时代人类创造物那样,仅仅作为惰性的物质、作为工具服务于人,而是具有伦理意识与行动的具身性存在,是独立的、自在的、自由的智能体,且其能力大大超过人。这也意味着人类将史无前例地与真正有意志、有智能的存在者在现实世界中相处。对于人类来说,这是革命性的伦理变化。第三,电影无法为面对人工智能的人提供真正有效的伦理策略。
尽管人们把这种智能体称作为人工智能——似乎意味着人可以控制智能体,智能体依然是在模仿人的存在特点——但智能体并不简单地是麦克卢汉所说的人的延伸,18并不只是如同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汽车、第三次工业革命的计算机一样只是人的工具,而更有可能成为另一种与人平等的主体,一种比人更能适应环境、具有更强大的改变环境的能力、比人能更好地形成知识并具有自我意识、创造发明能力的主体。尽管近两年出现的生成式人工智能还不至于作为一个与人类平等的主体而存在,但随着亚马逊、谷歌、腾讯、阿里、微软、百度、苹果等全球性大公司加强在生成式人工智能赛道的投入,随着中国、美国、欧盟、德国等诸多国家一系列政策与资助的推动,人工智能的发展毫无疑问进入了加速度,而且似乎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挡得了其发展,因为没有国家和有能力的公司能无视人工智能对于国家、企业、人类的基础性、全面性、战略性、根本性的作用。科技、资本与国家合力推动的人工智能对于人类来说当然不只有幸运,也蕴含着危险——一种比人更聪明、更有能力的智能体的出现已经不是科幻,而是迫在眉睫的事情。这样的智能体不仅会对以人为主体的伦理提出挑战,要求将人类的伦理关系延伸到智能体,如同人类曾经将正义、平等等伦理延伸到女性、弱势群体、动物一样,19而且会创造出新的伦理。易言之,人类关于人工智能的伦理,即阿西莫夫定律,“是以人为中心建造和使用机器人的原则,已经成为机器人伦理学(robot ethics)的基础。显然,它缺省地把人类设定为主人,把机器人设定为服服帖帖的奴隶。很遗憾,这原则对于具有超级智能的机器是不公平的”20.这种把人工智能作为机器、作为工具、作为奴隶般存在的伦理,不适应讲述智能体的科幻电影,也正在不适应快速发展的人工智能。
对于人的主体性提出根本怀疑的,还有讲述生物科技与脑神经科技创造出新人类或者新生物体的电影。电影《永无止境》中,艾迪服下将大脑功能完全开发的药,具有超人的智慧、不同凡响的创造力与洞察力,而一旦不能及时服药则会回到平常的状态,甚至会失忆。于是乎,博格不仅开启了自己充满冲突的戏剧生命过程,不断地获得或者丢失药丸,资本的、政治的、暴力的力量也围绕着他,要夺取药丸,他也不断在开挂的人生和贫困而被威胁的人生中轮转。更重要的是获得超能力的博格要通过爱情、金钱、地位、成就、政治等方面的成功来建构自己的主体性,并因此引发周围世界的混乱、暴力、阴谋、背叛与争斗。于是,超人类存在与普通人所构成的生活世界之间、具有超能力的存在与作为人的日常自我意识之间、作为超能力个体与作为普通人的个体之间,都产生了伦理冲突。影片通过保持博格的超能力,让他通过超能力来创造一个新的有序的日常世界,调和超能力存在与日常世界之间的伦理关系。但这种解决方法存在着一个明显的问题,那就是具有超能力的博格是秩序的创造者,他只是靠自己的道德自觉来维持着世界的秩序,但他自己并不在这个世界的伦理秩序之中,没有必须承担的伦理责任,也没有约束他的伦理力量。因此,《永无止境》就留下了两个重要问题:新科技所创造的超人还能通过现代工业革命中所创造的人的主体性来制约吗?如果不能,新科技所创造出来的超人需要怎样的伦理呢?回答这个问题,我们甚至无法用一些有关生化变异的超人类电影中的伦理来解决,因为这类电影中生化变异存在者大多数是恐怖的、变态的、暴力的,他们没有提出超人类的伦理问题,而是没有伦理、野蛮的存在。在大多数情况下,人类还是能够通过人类的善的力量、智慧的力量、团结的力量与英雄的力量来解决这些野蛮存在,恢复属于人的安全、幸福的伦理秩序。所以,这类讲述生化科技异化的电影依然是前三次工业革命所形成的现代人的主体伦理,但这是完全不同于《永无止境》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博格与《钢铁侠》中的托尼·史塔克具有同样的伦理性质。史塔克的身体集结了人类的肉体、纳米科技、电子科技、脑神经科技、生物科技等于一体,从而成了一个几乎无所不能的超人存在。他通过新科技改造自己的身体,从而以超级英雄、拯救者、秩序的建构者等无人能与之平等的伦理主体出现。如同史塔克一般,美国队长、金刚狼、死侍、毒液、黑寡妇、刀锋战士、绿巨人、黑豹等一系列好莱坞漫威、DC英雄们的身体都经过生物科技、脑神经科技、物理技术等方面的改造,从而拥有了超人类的心脏、大脑、皮肤、骨骼、肌肉等。这种身体的生物学的、物理学的、化学的、电子的改变,自然会造成这些漫威英雄们从人的伦理向超人类的伦理转型。首先,这些漫威、DC英雄们时常会遭遇常人与超人两种身份认同之间的冲突与困惑,他们也会追问自己是谁,追问拯救世界行为的意义。《钢铁侠3》中的史塔克试图通过与改造他的科学家对话来搞清楚自己、重建自我理解的心理,“托尼只是想赋予他强烈的动作冒险经历意义。通过把它留到最后,托尼暗示谈话疗法是对已经发生的事件的附记(假设这些事件不是想象的、妄想的或幻觉的)。他暗示,没有意义的活动,甚至是一种拯救世界的活动,都是毫无意义的,除非人们理解驱动这种活动的动机。托尼·史塔克,这个金属的行动之人,听起来内心就像一个哲学家”。在电影的尾声中“开始寻求理解自己。他想知道是定义钢铁侠套装的人,还是西装定义了他”21.其次,漫威、DC英雄的伦理感知、伦理行动缺少具身性。如果说伦理是以人的身体感知为基础,有具身性,那么,漫威英雄们因为身体的高科技重构而对伦理的具身性并不敏感,这也使得他们不仅很难同情人类基于身体的喜怒哀乐、恐惧、有限性、死亡以及由此而产生的伦理感知与伦理需求,而且因为他们的身体的可重构性,也导致了他们作为人的伦理与他们作为超人的伦理之间的错位。作为人,他们对于邪恶、恐怖主义、正义、爱情、人道等方面都有伦理认知与选择,也为之而行动;作为超人,他们的身体可以通过更换器官、重构细胞、安装设备等方式来重构,他们的记忆、知识等都可以通过芯片等实现保存与连续性,因此他们维护正义秩序的方式并不正义,而是充满着暴力、杀戮、死亡,他们对于这些死亡、毁灭等并没有伦理的同情与自觉。再次,漫威、DC英雄们的伦理与常人伦理之间有着巨大的距离。电影中漫威、DC英雄们的世界与常人世界之间虽有交集,但后者只是一个被拯救的、被保护的世界,甚至是惰性的、无能为力、无所作为的世界,而很难真正在伦理上有所作为,无论是正义的伦理还是主体伦理,都是如此。相反,只有漫威、DC英雄才体现了伦理主体的独立性、主动性、自觉性。从某种意义上说,新科技的创造物在提出新伦理霸权。最后,几乎没有任何伦理力量能够规范这些超级英雄们的行为。作为超人,漫威、DC英雄们虽说是维护正义与善的力量,甚至可以说是正义与善的化身,但也正因如此,他们的行为并不受日常生活伦理约束,而完全是依靠他们自己,他们也不在社会之中,而是超越于社会之上。就此而言,自从工业革命以来的现代人的世俗伦理、主体性伦理、正义伦理、权利伦理等面对漫威、DC英雄式的存在不具备有效性。
电影《永无止境》剧照
随着纳米技术、人工智能技术、生物科技、工程技术等的发展,人的身体的工程化、科技化已经不再是科幻,而是正在逐步展开的现实。新科技所重构的身体到底是谁的身体、其身份如何、如何自我反思?这个新存在是人类还是新人类抑或后人类甚至是另一种存在?这个新存在将如何与人类相处?他们还会处在几次工业革命中所形成的现代人主体范围之内遵循人的伦理吗?科技改造的身体到底具有怎样的存在特点、能力等,并且这种改造是不是无止境的,如同漫威、DC英雄们那样?就此而言,漫威电影所提出的伦理问题,对于正走向可以将人加以科技化、工程化、生物技术化改造的第四次工业革命来说,是科幻,也是预言,更是需要考虑的现实问题。
第四次工业革命时代科技发展重要体现之一的地球工程与空间技术,作为人类应对环境问题、气候问题以及宇宙探索的技术,既给电影带来了丰富的想象空间,也对人类自我认知、人与世界关系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其所引发的科技伦理问题也是迫切而深远的。那么,电影又如何看待地球工程和空间技术所提出的伦理问题呢?《后天》《2012》《雪国列车》《全球风暴》《龙卷风》《垂直极限》等电影,表现了人类活动破坏了地球、大气层、气候甚至外星球,天空、大气、海洋、山川、动物、植物、人类等都处在巨大的灾难之中,22人类的活动已经深深地威胁人的存在,人类无止境的欲望已经成为毁灭人的主体性最重要的力量。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果人类存在都成为问题,那现代人的主体性伦理自然也就没有附着了。尽管这些影片都是科幻故事,但其所表现的灾难却是由前三次工业革命对于地球无止境的开发,以及生产生活中向大气层排放二氧化碳等所造成,也是前三次工业革命所创造的现代人自我欲望无限制扩展的结果,尚未涉及人们要通过整体的、系统性的工程措施来改变地球环境、改变大气层的地球与气候工程所可能造成的风险。最初由美国、欧盟等开启了通过温室气体排除技术、太阳辐射管理、人工影响气候等工程技术,比如平流层气溶胶注入技术,来干预地球环境和气候的灾难性变化。随后中国等国家也采取地球和气候工程措施。面对作为第四次工业革命时代重要科技的地球气候工程,认可者有之,批评者有之。23考虑人类在前三次工业文明花了几百年向大气中排放二氧化碳等而造成气候危机、地球危机,而第四次工业革命时代所采取的地球与气候工程的系统性、对地球与气候干预的全面性,其后果无疑更不确定,也有可能更具灾难。就此而言,《后天》等电影所表现的人类行为与地球巨大灾难之间的关系警示人需要改变现代人类学中心的伦理,而需要将地球、气候等作为伦理思考的对象,从环境伦理、气候伦理出发,来考察地球与气候工程的伦理问题。
如同霍金提醒人们要谨慎地进行外太空探索一样,电影《星球大战》《沙丘》《星际迷航》《流浪地球》《火星救援》《地心引力》《阿凡达》《异星战场》《异形》《独立日》《地球停转之日》《星际传奇》等表现了人们通过科技探索太空未知领域、与想象中宇宙中其他智慧存在打交道、将宇宙改造为人类使用的场所以及建立类似于人类社会的宇宙政治秩序等,既让人看到了人类在宇宙探索中所取得伟大胜利,也让人体会到人类在宇宙中的主体性。无论是胜利的自豪还是主体性的自信,都是工业革命以来现代人伦理的延续。但这些影片也提出了人类宇宙探索行为的几个伦理学问题,即宇宙的人类学化与工具理性化是否合适、人如何同宇宙中其他高等智慧存在者打交道等宇宙多元文明的伦理问题、人类探索宇宙行为的伦理后果、有限的人如何在宇宙世界中构建自我认同与主体性问题、宇宙中的暴力与灾难的伦理反思等。电影固然将人类的宇宙探索视为危险重重的事情,但依然对人类在空间技术支持下的探索有信心。不过,比起讲述人类在地球上的故事,电影确实展示了人类星际探索的有限性,预言性地反思了人类学中心主义的伦理有可能导致人类自身的灾难,也会导致宇宙中的灾难。
尽管历史正在迈入以高科技为基础的第四次工业文明时期,人们对于这一历史也充满着憧憬与自豪,相信第四次工业革命会给人带来更多的幸福、更多的自由、更好地实现权利的方法、更文明的时代以及生命更多的可能性等,但这种产生于18世纪以来工业革命中的现代人的伦理自觉,在第四次工业革命时代似乎并没有多少根据。不同于此前的工业革命,第四次工业革命时代有可能是包含着《黑客帝国》《钢铁侠》《后天》《沙丘》等所想象的世界在内的时代。这个时代的核心特点就是出现不同于人的、具有智能、具有伦理意识与行动的存在者,而且有可能不止一种存在者,而人是否还能如同这些电影所想象的那样重构自己的伦理,从而能更好地生存下去?
电影《后天》剧照
施瓦布等人提出将“技术可行性、环境可持续性、社会接受度和大众偏好度,作为所有数字化项目的指导原则。有些项目即使不会对人们的生活和地球产生明显影响,也应当遵循这些原则。这样可确保将风险降至最低,同时又不致错失机遇”24.这个关于第四次工业革命科技伦理的指导原则是基于新科技对于就业、边缘群体、不发达国家与地区等的公平、共同发展等方面的关心而提出的,是社会学、政治学与历史学地反思第四次工业革命所要关心的伦理问题,自然有其合理性与必要性,但这样的伦理反思没有足够重视新科技对于人类本身的存在论挑战,没有足够重视基于存在论的伦理反思。在人工智能加速度发展,生物科技、脑神经科技、空间科技、新材料科技等快速发展的第四次工业革命时代,人们在关注公平、平等、共同发展等传统的伦理问题之外,更需要一系列电影预言性反思第四次工业革命时代的危机,超越人类学中心的伦理,真正面对人的行为的灾难性后果、面对智能主体与其他异于人的主体有可能给人的主体性造成的伦理挑战。
注释
1 Sharon Packer, M.D. Neuroscience in Science Fiction Films. McFarland & Company, Inc. 2015: 13.
2 [美]约翰·多诺霍.神经技术的应用.[美]盖瑞·马库斯,杰里米·弗里曼. 哪些神经科学新发现即将改变世界.黄珏苹,译.成都: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21:231.
3 [加拿大]查尔斯·泰勒.世俗时代.张容南等,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 2016:3.
4 [法]贡斯当.古代人的自由与现代人的自由——贡斯当政治论文选.阎克文, 刘满贵,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2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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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德]克劳斯·施瓦布,[澳]尼古拉斯·戴维斯.第四次工业革命——行动路线图:打造创新型社会.世界经济论坛北京代表处,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8:1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