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峻冰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四川省电影家协会副主席
中国电影家协会理事
中国电影评论学会理事

摘  要：“伦理”一直是中华文化绕不开的核心命题。喜剧电影作为历久不衰的类型分支亦深受伦理文化的影响。纵观近年来国产现象级喜剧电影，基于多元文化并置语境，其显然呈现出媚世与堪鄙两种美学类型：媚世型偏于商业性的影像表达，可谓传统伦理的现代性温和注解;堪鄙型则偏重于艺术性的风格呈现，可谓传统伦理为现代性侵袭下的摇坠与坚守。也因如此，二者衍生出不同的“伦理境域”：媚世型追求商业性的标准化创制流程及对受众娱乐闲适的世俗欲望的满足;堪鄙型则体现出创作主体对现实世界的自我表达与意义生产。在某种意义上，坚守传统伦理文化瑰宝，借有意味的价值传递避免自身成为速朽品，应是国产喜剧电影在市场角逐与商业竞争中赢取口碑、票房的关键。

关键词： 国产现象级喜剧电影 叙事伦理 审美分野 美学类型

一、语义与语境

中国浩浩荡荡的五千年历史中，“伦理”一直是绕不开的核心命题。当然，“伦理”概念在不断流变与更迭的同时，也体现出较强的本土属性。“在西方，‘伦理’一词最早出现于亚里士多德(Aristotle)的《尼可马可伦理学》。希腊‘伦理’概念的最初意义是 ‘灵长类生物生长的持久生存地’。” 1在中国，“伦”与“理”最初是被分开来使用的：“其‘伦’主要指一种结构，一种秩序;其‘理’却指这种‘结构’‘秩序’何以可能如此的内在规定性。” 2“伦”与“理”连用，初见于《礼记·乐记》：“凡音者，生于人心者也，乐者，通伦理者也”——“伦理”于此指“事物之伦类各有其理也”。3毋庸置疑，为中西文化滋养的“伦理”也具有不同的地域属性。或者说，不同时空中的“伦理”则有着不同的本土特色(往往体现于风俗习惯、长序礼仪、人本修养、信仰操守等方面)。由古希腊的城邦形态与自由文化滋养的西方伦理侧重强调个体伦理精神的理性化与独立化，而中国的伦理精神则更强调集体主义与家国同构、家国一体、家国共建(“个人德行乃家庭与国家的伦理核心;个体、家庭、国家是相互交融、彼此作用，既独立又统一的社会实体” 4)。“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5尽管后世国人也有对“伦理”一词进行学理上廓清与界定的尝试(如倪愫襄在《伦理学导论》中就认为“伦理是对人的社会关系的应然性认识” 6)，但归根结底，之于中国，“伦理”所指更多的还是人在处理相互关系时应遵循的道理和规则。

因孔孟学说(《六经》《论语》《孟子》等)为标识的儒家哲学对中华民族的性格心理、道德伦理、意识形态等的持久浸润、影响，儒家文明遂成为“中华文明的主体”，“是几千年来中华民族生生不息、发展壮大的重要精神原动力，是中国人安身立命修身之道和社会制度秩序建构的重要文化资源”。 7毋庸置疑，以儒家文明为伦理本位的中华传统文化孕育出当代颇具民族特色与东方色彩的本土电影艺术。电影的伦理功能则主要通过“叙事”来展现，而这又关涉电影的叙事伦理批评范畴。有学者认为：“一方面，叙事伦理批评的对象是影片叙述者，或者说包括导演、编剧、摄影师等在内的‘大影像师’，是他们如何使用景别、场景、镜头调度、演员调度、声音、剪辑等方面的技巧，以及如何利用影像这些特有的修辞效果创造出特定的‘伦理境域’，从而达到其叙述目的。另一方面，还要分析其‘综合效果’或‘伦理境域’，如何在观影过程中完成对观众的心理转换，从而实现其伦理价值的传递。” 8对“伦理”的阐释形塑了人们处理个人、家庭、国家各层次交往问题的行为表现。作为社会文化的产物，电影深受伦理影响。随着人类智慧与科学技术的发展，“电影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已经突破了表现与被表现的简单二元关系，形成了一种更为复杂的互嵌式结构” 9.即电影既从社会中截取素材，又通过对素材进行加工而完成对社会的塑造更新。

喜剧电影作为重要的为受众喜闻乐见的类型(在近十年年度电影票房前十榜单中，喜剧电影数量仅次于科幻电影排名第二 10 )，不可能回避俗世伦理指涉。观之近年来的国产电影，《夏洛特烦恼》(闫非、彭大魔，2015)、《煎饼侠》(大鹏，2015)、《驴得水》(周申、刘露，2016)、《羞羞的铁拳》(宋阳、张迟昱，2017)、《西虹市首富》(闫非，2018)、《无名之辈》(饶晓志，2018)、《你好，李焕英》(贾玲，2021)、《独行月球》(张迟昱，2022)、《这个杀手不太冷静》(邢文雄，2022)、《哥，你好》(张栾，2022)、《保你平安》(大鹏，2023)等热映的可谓现象级的喜剧电影既有亮眼的商业表现，也赢得不俗口碑。基于当下多元并置的文化语境，综合观之，可见这一类型较具共通性的文化表征与伦理趋向。鉴于电影伦理功能多通过叙事展现，故探究国产现象级喜剧电影在创作过程中受何种伦理观念影响，并呈现何种伦理样貌，继而又具有怎样的文化价值传递作用，应有积极的现实意义，这对今后的国产喜剧电影乃至类型电影创作实践，亦不无裨益。

图1.电影《夏洛特烦恼》剧照

二、伦理表征：多元文化并置下国产现象级喜剧

在电影出现之前，喜剧早已是戏剧的重要分支。亚里士多德曾说：“喜剧摹仿低劣的人;这些人不是无恶不作的歹徒——滑稽只是丑陋的一种表现。滑稽的事物，或包含谬误，或其貌不扬，但不会给人造成痛苦或带来伤害。现成的例子是喜剧演员的面具，它虽然既丑又怪，却不会让人看了感到痛苦。”11实际上，喜剧电影作为类型，也出现较早，如20世纪30年代好莱坞轻松喜剧——《天堂的纠纷》(Troubie in Paradise，欧纳斯特·刘别谦，1932)、《一夜风流》(It Happened One Night，弗兰克·卡普拉，1933)等影片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纵观中外近百年的喜剧电影流变，不难发现，“喜剧既可赞颂美好事物，也可展现社会丑恶，亦可体现当下正在发生的可笑事物，当然也能寄情幻想、夸张的未来或想象回到温情脉脉的过去。凭依艺术家的主观意识、影像世界及欣赏者的前认识、前经验，可将喜剧分为这么几类：讽刺喜剧(satiricalcomedy)——借展现喜剧人物追求陈腐、过时、不合理的目的而从事的过度活动以讽刺社会中的否定对象;幽默喜剧(humor comedy)——喜剧人物追求具有一定合理性或有积极意义的目的的行动本身与目的背道而驰;黑色喜剧(荒诞喜剧，black comedy)——用喜剧人物莫名其妙的动作和言语来揭示其心中的悲剧意绪化为滑稽的情境来隐喻人在现实社会中的尴尬无奈;轻松喜剧(欢乐喜剧、怪诞喜剧、乖僻喜剧、神经喜剧、疯癫喜剧，screwball comedy)——通过喜剧人物自由选择幸福、无拘无束地快乐生活来展现个体生命意义，滑稽、怪诞且节奏很快、主人公不着边际的妙语连珠、关于家庭或浪漫爱情的冲突、矫揉造作的情景及大团圆的结局是其共同特点;歌颂喜剧(抒情喜剧，lyricalcomedy)——借对生活中积极、正面的对象的生动有趣表现来颂赞真善美;俗喜剧(闹剧，farce)——以喜剧人物逗乐的举动或蠢笨的戏谑来引人发笑(不追求意蕴深刻)”。12

脱出叙事，立足审美视阈，概而言之，喜剧电影常用滑稽、夸张的手法对丑恶或偏离正常尺度的现象进行模仿、嘲讽，并借突出的矛盾引人发笑，且有着契合主流价值观的圆满结局。实际上，喜剧电影多借叙事的内容与形式来体现自身伦理站位与伦理价值，并通过美学类型予以展现。有学者认为：“在现代性、全球化进入到一定阶段之后，产生了三种美学类型：反抗现实，表现绝望的先锋美学;认同现实，体味生活的媚世美学;把边缘与主流加以混杂，并对整个社会的审美和感性进行重新思考的堪鄙美学。先锋美学是美学上的丑，但把丑引向了崇高与荒诞，而媚世美学与堪鄙美学，则走向美学上的喜，是一种新型的笑。”13先锋美学虽也能达至引人发笑的效果，但在较大程度上，喜剧电影多呈现出积极向上的格调，结局也较圆满和谐，且比较符合主流价值观，故“先锋美学”多与喜剧美学类型相去甚远。

诚然，国产现象级喜剧电影自有其积淀的本土文化语境：当下中国社会文化已呈大众文化、精英文化和主流意识文化多元并置态势，“社会文化环境裂变为大众文化(以流行音乐、卡拉OK、性感服饰新潮、娱乐电影、网络文学、网络游戏、手机游戏、微博、微信等为标志)、精英文化(以纸媒严肃文学、现代诗歌、新派古体诗词、小剧场话剧、艺术电影等为标志)和主流意识文化(以主旋律文学、主旋律电影、主旋律演出、朗诵诗词等为标志)的多元并存态势”。14作为创作主体与接受主体之间话语交流的桥梁，喜剧电影之所以能成为现象级的，显然离不开对大众文化的靠拢、吸纳与展演。鉴此，结合近年国产现象级喜剧电影的整体表现，可大致将其区分为两个审美的伦理维度进行讨论：一是迎合大众文化的，倾向于商业性运营的媚世型喜剧;一是附着精英文化反思精神的，偏向于艺术性表达的堪鄙型喜剧。当然，二者亦非截然相反、“形同陌路”。在本质层面上，它们都隐含某些先锋性美学元素，或多或少地在辩证思考中对主流意识形态加以推崇或认可，从而形成一种错综复杂且张力多元的生态格局。

（一）媚世型喜剧电影的伦理传承

大众文化(mass culture)作为“在现代工业社会中所产生的、与市场经济发展相适应的一种市民文化”15.随着数字技术、“互联网+”的快速发展及市场经济、消费文化的大行其道，也在近十年来的神州大地(尤其是大中城市)有了飞跃式发展。在某种程度上，“大众”的前缀实已表明了大众文化自身对日常生活审美的偏向，且具有世俗性、商业性、娱乐性等特征。近年涌现的“开心麻花”喜剧电影作为对大众文化的别样阐释(《驴得水》除外)，可谓媚世型喜剧的代表。“‘开心麻花喜剧’作为由北京开心麻花娱乐文化传媒有限公司(简称‘开心麻花’)独立或联合出品并由其所创‘贺岁舞台剧’主要演职人员制作和主演的电影，可谓国产喜剧电影的主流。”16自2015年《夏洛特烦恼》横空出世，并以14.38亿元票房成为当年的电影市场黑马之后，“开心麻花”喜剧电影先后推出了《羞羞的铁拳》《西虹市首富》《李茶的姑妈》《独行月球》等片，大都取得不错的票房。

在叙事内容上，媚世型喜剧电影力图拉近与观众的心理距离。《夏洛特烦恼》中的夏洛(沈腾饰)是倚靠老婆糊口的失业中年人，《羞羞的铁拳》中的艾迪生(艾伦饰)是靠打假拳度日的前MMA选手，《西虹市首富》中的王多鱼(沈腾饰)是被开除的足球守门员,《这个杀手不太冷静》中的魏成功(魏翔饰)是个其貌不扬的跑龙套小演员……从角色设置来看，这些电影并不意在为名人著书立传，也无意展现精英阶层的阳春白雪，多将镜头对准社会意义上的“失败者”;他们大多因生活的脱轨和失意而显出窘迫样貌，亦有着偏离正常生活状态的异常的滑稽、怪诞行为——“正常”与“异常”的冲突构成了令人发笑的喜剧效果的来源。很显然，若喜剧剧情过度呈现失败者的失魂落魄便容易走向反人民、反社会、反伦理的极端。在儒家的核心思想“五常”(仁、义、礼、智、信)中，仁爱思想乃主导思想。“仁爱思想作为‘心之全德’，是儒家思想的精华，为中华民族构建天下大同的共同体理想提供了普遍认可的伦理价值观念。”17为“仁”之伦理文化滋养下的国人，多信奉“美人之美，美美与共”，故而多难以心安理得地对他人的苦难置若罔闻，也多较为乐观地期待否极泰来、先苦后甜的人生走向。显而易见，“开心麻花”等喜剧电影遵循了“仁”之伦理的叙事逻辑：通过穿越时空、互换身体、一夜暴富等奇幻元素与荒诞行径达成脱困向好的故事转型。其中，令人眼花缭乱的奇观元素满足了大众文化对于感官体验的快感要求.但细加观察，片中奇观化的影像叙事所传递的思想内核仍是崇尚孝悌的家庭伦理与高扬忠诚的婚姻伦理。《夏洛特烦恼》中原本希望娶到校花秋雅(王智饰)的夏洛，《你好，李焕英》中原本希望“拆散”父母婚姻的贾晓玲(贾玲饰)，都在繁花落尽后回归平淡生活，并呈现出对俗世生活的热爱，这与强调积极入世的儒家伦理是不谋而合的，自然也与主流意识形态所推崇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所强调的个人层面的人格诉求相契合。

国产现象级媚世型喜剧电影将镜头对准普通人，展现普通人超越自身的非凡奇遇。很显然，它们通过跌宕起伏的叙事逻辑和奇观迭出的影像镜语完成了对大众文化心理的靠拢与妥协，进而在一定程度上建构了中国伦理道德于光影世界的艺术形象。可以说，媚世型喜剧电影偏向于娱乐性、通俗化的影像表达且常常突破边界、跨类融合，并在商业性的美学演绎中实现现代语境下对传统伦理的温和注解。

图2.电影《无名之辈》海报

（二）堪鄙型喜剧电影的伦理坚守

人是需要交往的群居动物，而伦理规定着人们处理交往问题的规则与道理。人的复杂性决定了伦理的复杂性。伦理的复杂性往往会从悲剧性的艺术表达中让人深刻感知。亚里士多德就指出悲剧“通过引发怜悯和恐惧使这些情感得到疏泄”18.而情感的宣泄、净化很容易达至某种道德教育目的。与媚世型喜剧电影不同，堪鄙型喜剧电影虽有令人发笑的幽默元素，但对现实的反思又是颇为明显的，在对生活的钩沉、人物的描绘、情节的铺排上多展示出寓教于乐的思想维度与笑中带泪的情感向度。这实与精英文化的价值取向较为契合。精英文化多宣扬社会正义与向善向上的人生理想，也流溢出传道、宣教的社会责任意识。因而，堪鄙型喜剧电影更偏重于艺术性的美学呈现，可谓传统伦理受现代性侵袭下的妥协与坚守。在某种程度上，《驴得水》《无名之辈》《保你平安》等电影可谓这一类的代表。

《驴得水》虽是“开心麻花”创制的喜剧电影，但其格调明显偏向于精英文化。影片透过谎言和圆谎所体现出来的人性贪婪、愚昧、懦弱和自私不仅在具象层面上对“中华民国”的腐败制度进行了批判，也在抽象层面上阐释了知识分子群体的生存困境，体现出创作者直面名利贪欲、公私冲突时的伦理思考，凸显了知识分子群体对廉洁奉公、正义善良、克己复礼等传统伦理的坚守。中小成本电影的黑马之作《无名之辈》的主人公马先勇(陈建斌饰)因酒驾不仅丢掉了“铁饭碗”工作，还造成妻子的离世与妹妹的重度残疾。深受儒家传统思想浸润的他陷入自尊心与负罪感的漩涡，亲人间的情感裂痕不断挑战血缘伦理道德。影片的叙事冲突显然建立在伦理之上，其审美张力也通过伦理冲突而得以展延。片中多位父亲的“父职缺席”也对儒家父权视域下的情感表达与家庭责任建构进行了深度反思。《保你平安》可视为大鹏(本名董成鹏)的突破之作。他执导的《煎饼侠》(2015)、《缝纫机乐队》(2017)等喜剧电影虽在票房上有所斩获(处女作《煎饼侠》获11.60亿元的高票房)，但多为“爆米花”式的娱乐产品。《保你平安》摒弃了大鹏以往作品中对两性关系的插科打诨、低俗搞笑，较为严肃地审视了当下社会的女性议题，对“造黄谣”的社会现象进行了抽丝剥茧似的追溯与拷问。同时，他也借女儿的故事辅线批判了校园霸凌现象。其实，主人公为萍水相逢的客户探求真相与女儿为受欺侮同学力证清白的助人行径，既致敬了儒家伦理文化的“君子之德”(“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19.“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20等)，也应合了主流意识形态所倡导的和谐、诚信、友善等思想观念，体现出导演的社会责任担当与电影艺术本该承担的伦理导向价值。

“喜剧本身能够给观众带来欢笑愉悦，并对传统固有的伦理方式进行解构，但其悲情伦理却是从另外一层意义上运用喜剧反映的内核，启发观众的思考感悟。”21在整体意义上，与大众文化所高度强调的娱乐性与通俗化不同，堪鄙型喜剧电影强调精神反思与道德审视，叙事冲突是建立在“伦理”之上的，审美张力也通过伦理冲突而得以展现。它们对伦理的剖析深入肌理，因此喜剧外衣下是强烈的哲学思辨气质和深刻的社会批判属性，是对传统伦理礼教中的落后因子进行反思批判，亦是对偏离主流意识形态的低俗文化进行艺术性纠偏。

图3.电影《羞羞的铁拳》剧照

三、伦理境域：国产现象级喜剧电影的价值传递

电影叙事伦理批评不仅注目电影的叙事内容，还强调电影作为大众传播媒介的传播效果，其“研究方法主要是叙事学和接受美学相结合的方法，重点关注影像与影像组合之后产生的‘综合效果’或者‘伦理境域’，并且分析该境域在观众接受中形成什么特殊‘印象’，其伦理诉求是什么”。22基于叙事学与接受美学的基本认知，国产现象级喜剧电影的“综合效果”，尤其是受众的伦理诉求及影像表达给其留下的印象，都应纳入考察视野。

（一）市场浪潮下的商品性应对策略

伴随市场经济和现代科技的快速发展，大众文化日益盛行，而这也带来了大众文化审美趣味和伦理诉求的转变。它不强求精神享受和灵魂升华，但却强调肉体上的快感体验。它不追求意境的悠远绵长，却追逐一次性的快感消费。因而，媚世性喜剧电影作为市场浪潮催生的大众文化产物，也有其存在价值。具言之，休闲娱乐、精神减压或欲望释放是大众文化的主要伦理诉求，而媚世型喜剧电影就是在此种文化土壤中应运而生的。为了“取悦”大众，实现较高的商业价值，其往往追求标准化的创制流程及新奇刺激的感官体验。

实事求是地说，喜剧作为类型，因其包容过大，亚类型繁多，故其在严格意义上存在着意义交织、概念模糊的态势。有学者就曾表示：“喜剧电影是一种难以指称的艺术。因为喜剧电影不象某种类型影片那样可以根据旧有的特征来确定它的属性，喜剧电影是电影艺术中的一个特殊类别。”23这种说法尽管过于绝对，但它至少标明了喜剧概念的模糊性与特殊性：一方面，喜剧电影要求镜语新异以达到引人发笑的目的，这便规定了它很难有适于套用的重复元素;另一方面，笑是人主观的心理反应，很难就此给出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公式。

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型，人的社会身份(包括政治地位、经济隶属关系等)也发生了较大的变化，对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的认知随之变得较为开放、自然、人性，取悦大众的浅层文化消费和肉体快感体验作为对人的世俗伦理欲望的肯定，在大众文化消费中悄然回归自身，对丰富物质生活的追求也成为显在的泛化的俗常的自洽的实存，这往往与对物质的占有及对它的消费(有时甚至是游戏化的)捆绑在一起。因为“消费是用某种编码及某种与此编码相适应的竞争性合作的无意识纪律来驯化人们;这不是通过取消便利，而是相反让人们进入游戏规则”。24以“开心麻花”喜剧为代表的一系列媚世型喜剧电影，不难见出在现代性语境下，它们大都聚焦失意的普通人，借时空穿越、身体调换、一夜暴富等一系列手段与目的统一的奇观元素的叠加使剧情走向高潮，并最终回归圆满温馨而内心自洽的俗世生活。尽管叙事的程序化、浅表化、奇观化、游戏化属性深受诟病，但这种操作仍然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观众的期待视野，也询唤出一定的伦理意识形态效果，故而也具有一定的积极的现实意义。

（二）文化反思下的艺术性抵抗实践

“数字技术、互联网、移动终端的飞速发展，大众文化、精英文化与主导文化的多元并存态势也越来越复杂化：现代性精英文化因理性退守而日渐边缘化，而后现代大众文化则飞速成长，并以缺乏美学意识和哲学深度的当下实践及实利性、凡俗性的自我选择渐成日常社会消费文化的主导。”25尽管消费社会中大众文化的发达是不可抗拒的必然，媚世型喜剧电影也确有满足人们追求轻松闲适的伦理诉求的功能，但“艺术活动就是要揭示世界的本源意义，甚至是为芸芸众生制定普遍有效的理解方式和价值原则。这种创造经典的冲动使高雅艺术中充满了关于世界意义的言说，无论这意义是荒诞还是和谐、是虚无还是原始生命力，也无论这意义怎样让接受者感到晦涩、陌生，面对大地的言说总是支撑着经典艺术的意义生产体系”。26也因如此，堪鄙型喜剧电影的出现便是精英文化群体对当今世界的自我表达与意义生产。

毋庸置疑，现代社会在经济市场高歌猛进中也遭遇了不同程度的精神危机的困扰，流动性、疏离感、盲目性、孤独感、虚无性等成为不少电影人的切身焦虑与创作灵感。对一些国产现象级喜剧电影的创作者而言，一以贯之的“乐天”思想也使他们将思维的沉淀裹以喜剧的外衣，用诚挚而深邃的内核让人共情，以岁月忧思或哲学思辨启人艺术之思。

国产现象级堪鄙型喜剧电影持守中国五千年文明与历史文化养成的伦理精华，并对不合时宜的落后因子予以有力批判。在某种意义上，它们借有意味的价值传递避免了自身成为速朽品，进而在商业竞争中取得口碑与票房的双赢。在更大的程度上，它们将被载入电影史册，在询唤出积极伦理意识形态效果的同时，彰显出跨越时空的美学价值和史学意义。

“文化的多元并置决定了为不同文化所滋养的电影受众的分层。鉴于作为大众艺术和大众传媒的电影的创作又为电影的接受所制约，应和各类文化受众的审美情趣、欣赏品位、心理趋向的电影便自然出台，多元与分化成为必然。”27当下国产现象级喜剧电影的审美分野实际上也是电影艺术基于当下文化现实的自我调整使然：媚世型喜剧电影追求商业性的标准化创制流程及对受众娱乐闲适的世俗欲望的满足，自然扣合了大众文化娱乐消遣的心理需求;堪鄙型喜剧电影体现出创作主体对现实世界的自我表达与意义生产，流溢出精英文化慎思独行的使命意识与审美自觉。实事求是地说，它们在生产实践中都实现了对传统伦理道德的合理扬弃及对主流意识文化的积极认同，对国产电影的整体繁荣及有效国内国际传播，对电影市场的良性建构及可持续发展都具有积极的推动作用。在某种意义上，坚守传统伦理文化瑰宝，借有意味的价值传递避免自身成为速朽品，应是国产喜剧电影在市场角逐与商业竞争中赢取口碑、票房的关键。毋庸讳言，秉持发展视野，尤其是立足美育意趣的艺术审美、建构意味的文化史观与向上向善的价值追求，国产喜剧电影在创新创意、中华传统文化的现代性转化、世界优秀文明成果的“拿来主义”吸纳与“人类命运共同体”视阈下的普遍价值观蕴含等方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图4.电影《缝纫机乐队》剧照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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