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安华
南京传媒学院教授
南京大学二级教授
山东大学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
中国电影评论学会常务理事
摘 要:“人民电影”作为民族电影的底色, 着眼于大众丰富多样的情感和人生境遇, 通过对现实的捕捉把握, 走进生活的腹地触及真实, 满怀情感去绽放自己的艺术想象, 提炼对现实内蕴的领悟力,揭示和弘扬真善美。 刘勰《文心雕龙》讲的“情动而辞发” , 《毛诗序》所谓“情动于衷而行于言”盖如是。 在电影艺术创造中, 情动理论具有重要意义, 一方面特定的现实和情境刺激着创作者精神, 使之产生诸如“希望” “疼痛” “爱”等情绪, 激发其主体性的波动, 引发其热情; 另一方面情动理论以身体为线索, 身体间的相互作用, 能产生多样的情感, 构成别开生面的故事。 人民电影要有情动自觉, 走进当代生活和现实空间, 真切感受变革历史和劳动者的酸甜苦辣, 满怀善意和真诚面对大众。 情动不仅是立场和态度,也是创作路径和方法, 脚踏实地去想人民之所想, 自然不会雾里看花。 电影人关注并强化从“情动”到“动情”的生产机制, 将使人民电影以突出的情感力量, 迈上更夺目的境地。
关键词: 情动; 动情; 人民电影; 生产机制
当代中国电影有着极其深厚的人民电影的传统, 当我们从新中国电影萌生、 发展演变的历史叙述去看民族电影的人民性, 审视其关注的百姓悲欢和大众生活, 努力从广大人民群众面对新生活的真实感受和国家视界去表现人民群众创造历史的丰富意蕴时, 我们看到新中国电影的一种“精气神”, 也看到了人民电影所具有的极其强大的精神力量和艺术魅力。如今, 在开放语境下, 中国正在由电影大国走向电影强国, 正在以绚烂的电影艺术景观询唤着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想, 如何更好地推进电影艺术高质量发展, 特别是创作具有“高峰”性质的银幕精品力作, 我们可从多个维度去探求和思考。比如, 深入浩阔广大的传统文化的内容空间, 挖掘那些独特的题材和超拔的人物和故事, 由此使当下的中国银幕创作牢牢站在本土文化厚实的土壤上; 再如, 以近半个世纪改革开放的沧桑巨变为背景, 走进改革生活的诸多空间、 诸多瞬间, 由之描摹走向现代化的人民群众, 除旧布新, 不畏艰难险阻, 拥抱新生活, 追求小康目标, 实现民族自强的英雄壮举; 又如,跨越时空和山水阻隔, 勾画面对当今时代, 走向现代化的中国人走出国门和各国人民同呼吸、 共命运, 以大国情怀助力“一带一路” 乃至世界各国人民走向文明富裕之路的点点滴滴, 讲述生动感人的中国故事。
所有这些都是我们在当代电影实践过程中可以去深入把握和审视的。在这个过程中, 需要特别注意的是, 中国电影所具有的“中国特质” 是我们无论如何都不可忽视的, 这就是人民电影的根本。“人民电影” 作为民族电影的底色, 着眼的是辽远广阔的江河大地, 是人民大众丰富多样的情感和人生境遇, 它以历史和现实的视野、 普通人的伦理和情感建构着充满想象力的当代银幕世界,如此构成了中国电影之“中国性”最重要的基点。
正是由此, 重温习近平总书记主持召开文艺工作座谈会讲话的精神, 深感其对我们推进当代电影、 人民电影的繁荣发展, 具有很大的启示性。习近平强调: “社会主义文艺从本质上讲就是人民的文艺。文艺要反映好人民心声, 就要坚持为人民服务、 为社会主义服务这个根本方向。为人民书写, 为人民抒情, 为人民抒怀。”所以我们要扎根人民, 扎根生活。人民的伟大实践和丰富多彩的生活中汲取营养, 不断进行生活和艺术的积累, 不断进行美的发现和美的创造, 这使我们的电影、 电视、 音乐、 舞蹈等各种文艺以充沛的激情、 生动的笔触、 优美的旋律感知形象, 创作生产出人民喜闻乐见优秀作品的根本旨归。
习近平特别强调: “艺术的最高境界就是让人动心, 让人们的灵魂经受洗礼, 让人们发现自然的美、 生活的美、 心灵的美。”换句话说, 我们的电影创作者只有深入生活, 深入人民群众之中,为他们的理想、 性格、 命运和追求所感动, 真正动情, 情动于心, 所创作出来的电影才能感染人,让广大观众由衷动心动情。这样一种艺术创作与接受的正关联, 是我们创造优秀的人民电影、 接受大众检阅特别需要重视的。
一部电影要让观众动心、 动情, 关键在于创作者本身要动心、 动情。这就向我们提出了一个重大课题: 人民电影创作如何在艺术生产过程中,通过对现实的捕捉把握, 真正走进生活的腹地,触及生活的真实; 我们应满怀情感去绽放自己的艺术想象, 从触动感情的一瞬, 提炼对现实内蕴的领悟力, 由之进入生动书写的时刻, 揭示和弘扬真善美的时刻。
实际上, 中外不少文艺理论家曾对情动和动情的关系做过深入的阐发。刘勰在《文心雕龙·知音》里说: “夫綴文者情动而辞发, 观文者披文以入情。”就是说创作者先有思想感情才写文章,他在创作时被感情所驱动, 通过词语和句式表达内心的情感。而读者(观众)则通过阅读文章来理解其所要表达的情感和意义, 领悟作者想传达的主旨和意涵。同样, 《毛诗序》 在强调诗歌的情志并举时, 也指出“情动于衷而行于言” “言之不足,故嗟叹之, 嗟叹之不足, 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 足之蹈之也”。这里进一步强调艺术家只有将内在的感情奔涌于心, 才会通过言语而表达出来。也就是说, 情动与动情是艺术家创作的主要动因, 所谓“有感而发” 即如此。也正是这样, 我们才会在一部艺术作品、 一部电影中感受到来自人物和故事的涌动的情感力量, 从而产生强烈的共鸣。
伴随社会经济的转型、 生活节奏的加快, 以及移动互联网、 AI 等技术对电影创作的高频介入,一些电影创作者越来越看重技术、 看重票房而轻视内在情感的调动, 他们认为创作一个电影精品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因而将电影创作方式、 过程和路径简约化、 直接化和功利化, 甚至一一做商业对位处理。表现在他们时常会为了一个所谓的有趣的画面、 人物和奇异的现象而硬撑起一部电影文学剧本, 他们会为某个可能会带来巨量商业价值的题材而东奔西走、 东拼西凑, 热心去“ 孵化”, 他们会为了某个宣传节点和宣传目标, 为了某个宣传任务的落实而人为拔高人物、 虚构故事,反复注水去浸泡题材, 使之膨化为所谓的有正能量的故事。
如此种种, 都使得某些“电影创作” 行为变成了一个智力魔法、 一个可运作的商业“项目”, 一场个人意趣的表演。这种忽视对生活和现实的深度体验, 忽视创作过程的情感介入, 都让一部作品无法充盈真实生活的酸甜苦辣, 无法映射人生的坎坷艰难, 无法包含决绝的缘由和生命的选择。当创作者言不由衷、 情不由衷创作作品时, 他只能置身于作品之外, 而不可能使作品成为自己生命的组成部分, 成为自身情感对象化的产物。如此电影在蕴含和情志上必定是欠缺的, 也必然是干涩无趣的。
赫伯特·里德(Herbert Read)在《艺术的真谛》一书中说: “艺术品能够‘打动’我们的说法, 准确地道出了艺术的特质。”“当凝神关照艺术品时,我们把自己外射到艺术品的形式中了, 我们的感受取决于我们在对象中发现了什么东西, 占据多大的范围。”他强调, 如果把一幅画“当做艺术品玩索, 我们的情感将会汇入那奔腾的巨浪”, 并“随着巨浪一起升腾”。
里德的观点准确地说明艺术的接受者需要作品中隐含的情感要素和情感调动, 也正是这种内置的情感元素能够激发观众识别和追随创作者的情志, 去品味艺术品蕴蓄的精神力量、 人生趣味和美学风采。电影作为一种音画一体的视觉艺术形态, 由于其能纤毫毕现地真实还原自然和社会场景及其人物, 感性色彩浓郁, 因而它比一般的艺术更注重在视觉流汇聚过程中主体情感所发挥的鲜明主导作用、 引领作用。换句话说, 在当下,如果一个观众始终是在精神麻木状态下完成一部电影的观赏, 如果他不能够跟随情节、 人物和事件的变化, 设身处地地体会人物的焦灼、 愤怒、喜悦和悲伤, 并伴随这些情感情绪心潮起伏, 那么毫无疑问, 这部电影或者主旨混乱, 或者文体庞杂, 最根本的是它“冰冷无情”, 因此它无法有效地传达影片的艺术主旨, 其失败也是必然的。
在西方哲学和人文科学中, “情动” 通常指个体所经历的强烈身体和情感反应, 与刺激、 挑战、触动有关, 涉及情感的剧烈波动或极端体验, 可能是正面的喜爱, 可能是负面的恐惧, 其关注的是情感状态的转变和运动。情动概念由法国哲学家吉尔·德勒兹(Gilles Louis Réné Deleuze)对巴鲁赫·斯宾诺莎(Baruch de Spinoza)的解读提出, 反映了现代性中对个体情感体验的重视。显然, 情动作为人所共有的情感体验, 作为内在的一种感受和情绪的反应, 直接影响着人的行为方式, 它是激励人追求梦想的力量。
在包括电影在内的艺术创造中, 情动理论具有重要意义。首先, 作为创作者, 特定的现实和情境刺激着他的精神, 使之产生诸如“ 希望” “ 疼痛” “爱” 等情绪, 激发其主体性的波动, 引发其从事电影艺术创作的热情, 形成一种行动的动力, 创作者的情感在悲苦和快乐间变化流转。而情感在其艺术思考和判断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主导着电影在特定的题材视域和叙事框架中, 凸显强烈的情感真实和艺术感染力。其次, 情动理论关注情感的动能是以身体为线索的, 它也关注身体的动能, 人物身体间的相互作用, 产生复杂多样的情感, 构成别开生面的故事。因此, 情动构造了电影中的事件、 事件中的人, 在情动主导下, 电影人物间的情绪相互作用、 彼此化合, 带动起了跌宕起伏的叙事进程, 进而触发观众的生命感悟。
由此, 人民电影创作要有情动自觉, 追求情动效应。这首先要求创作者走进当下生活, 走进现实社会空间, 真切感受历史变革中每个职业的真实情态、 每个劳动者的酸甜苦辣和生命色彩,每个事件和事实的缘由、 走向和结果; 在感同身受的状态下去捕捉人性的跃动、 情绪的激荡以及生活重重叠叠的褶皱, 从而更深入地认识外在世界, 认识世道人心, 唤起作为电影艺术家的社会责任感和艺术良性。当电影《我不是药神》 中, 因巨大的生活压力———父亲病危、 门市房租支付不起、 儿子的抚养权难以争取等重重压力, 一门心思改变惨淡经营的生存现状, 力图更多获利的印度神油店老板程勇, 从白血病患者们面对天价药无望的眼神和乞求的静默中, 看到代购白血病特效药与人命相关时, 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 人性被猛然唤醒。他毅然摈弃“小我”, 舍弃唾手可得的滚滚金钱, 以宏大的悲悯情怀, 选择与制度壁垒、 与法律缺陷“对抗”, 一肩担起拯救白血病人生命的千斤重担, 令无数观众泪流满面! 因为在现实生活中, 确有不少普通家庭都是因病导致一定的经济压力, 甚至是因残致贫, 正如电影中所说: “谁家还没个病人呢”, 《我不是药神》此情此景又怎能不让我们心中百感交集, 由衷地共鸣?电影的结局, 药品纳入医保, “真正解决老百姓困难的还是政府”, 展现出电影创作者从百姓的生活出发, 以电影的视听语言反映社会生活的现实意义。
情动自觉在强调“走进生活” 的同时, 还要求创作者对生活和大众抱有真情实感。当电影创作者满怀善意和真诚面对大众, 真心真意亲近人们,才能获得最富价值的电影主题, 最具震撼力的故事, 最动人心魄的场景。由此创作者和普通人心曲相通, 与那些来自一线、 来自街巷里弄的劳动者同频, 这种源自真实情感互动的身心对话, 会赋予创作者深厚的底气以及创造银幕奇迹的强大力量。哪怕不是《悬崖之上》 《莫斯科行动》那种惊心动魄、 生死搏杀的宏大题材, 也能让观众在被深深触动后, 夜不能寐, 辗转反侧, 思绪万千。表现校园霸凌的《少年的你》就堪称一部很虐心的情动佳作、 一部饱含现实性内蕴的力作。影片中令人“窒息”的高三复读生活, 心性歹毒的魏莱和她的小团体残忍阴狠的霸凌, 少女陈念被扇耳光、恶作剧、 嘲笑排挤后的无言反抗, 都是蘸满情感的真实校园书写, 源于现实、 源于生活的种种极端而变态的“青春物语”, 让观众的心在滴血! 目睹了同学胡晓蝶坠楼而亡, 陈念没有选择沉默,她对警察说出了事实经过, 一次次被围追堵截,被打得鼻青脸肿, 但她却绝不求饶, 淡漠的表情包裹着一颗坚强的心。显然, 《少年的你》 以对校园生活的强烈关注, 尽管这只是校园中的极端个例, 但影片大胆揭示中学生活黑暗的一角, 引起了观众和全社会省思。
对于电影创作者而言, 情动不仅仅是立场和态度, 也是创作路径和方法, 避免浮光掠影的“体验生活”, 避免“走马看花”的“感受现实”, 脚踏实地去想人民之所想, 喜人民之所喜, 悲人民之所悲, 自然不会雾里看花、 画蛇添足, 自然能找到创作灵感的钥匙, 发现人性与伦理的奥秘、 获得那些表象背后的真谛。从深刻描画改革大潮带来乡村家庭伦理颠覆性改变的《野山》, 到以纪实风格直面青藏高原藏羚羊保护的《可可西里》, 从特殊境遇下夫妻矛盾激化导致丈夫自杀、 母子反目的《万箭穿心》, 到婚姻无奈的钢厂工人陈桂林为得到女儿抚养权, 不惜“铤而走险”, 带领一帮工友手工造钢琴的《钢的琴》, 中国银幕不断给广大观众奉上一部部触及内心最柔软处, 令人唏嘘不已, 由衷感动的影片, 实现着真诚和无畏的生命抒写。这种贯穿当代中国电影史的情动叙事, 抓住了改革时代的特征, 更紧扣国人的心理需求,以真实为根基, 从情感上发力, 建构出一种“理据并重”的当代性, 赢得了无数观众的喜爱。
由“情动”赢得“动情”, 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观众作为电影接受者, 不是僵化、 冷酷的个体,而是充满了意志、 情感和自我的感性人群, 在电影观赏中, 每个观众都不是被动接受的, 而是参与创作的, 他会不自觉地将自身缝合到电影叙事过程中, 伴随主人公命运的改变或喜或悲, 或哭或笑, 以自身情感经验关照事物, 评判是非善恶,即把自我移植到对象中去。美学家立普斯(TheodorLipps)在《空间美学》一书中系统阐述的“移情说”,对这种情感外射现象予以深入思考, 指出审美主客体在情感层面达成对立统一, 情感的让渡即生成了所谓的意境。他还生动地解释了电影艺术真实的魅力源: 创作者和接受者高度的情感贯通,情感认同。
或许, 以上依然不能消除一些电影人意识深处的创作困扰, “情动”和“动情”, 真的是一部优秀之作诞生的前提和根本吗? 情感主导会不会带来盲目和随意, 甚至导致银幕人物、 景观个个风流、 混乱无序而疏离艺术主旨呢? 我们说, 对于优秀之作的诞生, 情动是前提是开始, 却绝不是成功的唯一根本和保障。影响创作的因素很多,题材的深度开掘、 完美的文体构思和巧妙的表意设计等, 我们不必也不应该将成功的全部法宝押在情感上, 但是真挚而丰沛的感情一定是“有思想的好故事”最重要的缘由之一。情动能让创作者以心换心, 对素材体察入微, 并唤醒他的强烈责任感, 从而带着理性介入故事, 锻造好的叙事逻辑,赋予影像以“恰当的面貌”, 由此完成一个独特的故事讲述。有人会说, 对于纪实风格的电影而言,情感要素的隆起可以理解, 由于情感和叙事的内在关系(一体性), 情动确实至关重要, 但是对于科幻玄幻电影, 对于神话电影而言, 丰富的想象力才是核心、 是动力, 情动的价值又在哪里呢?其实, 科幻玄幻电影(包括神话电影) 首先需要创作者对题材的情感认同, 认同了才有创作价值感,才能激发热情和干劲, 其次, 科幻玄幻电影需要创作者对故事特别是人物给予情感发掘, 这是让角色鲜活饱满的必经之路, 再次, 科幻玄幻电影需要创作者对叙事逻辑进行情感校验, 使之具有最大的合理性和匹配度。凡此种种表明, 情动是人民电影创作的关键点, 正是由于情动, 才赋予一个朴素的故事以高光, 擢升题材和性格到一个风华无限的境界, 牵引观众动情的目光, 从而成就一部不同凡响的佳作。当下, 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之际, 中国电影使命在肩, 电影人关注并强化从“情动”到“动情”的生产机制, 将使人民电影以突出的情感力量, 迈上更夺目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