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曙光
电影理论家、中国电影评论学会会长、研究员

李国聪
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 2016 级博士研究生

2015年10月，张宏森先生在“中国电影新力量”论坛上强调，中国电影要形成“重工业产品推进，轻工业产品跟进，大剧情影片镶嵌在中间”的生态格局。随后在“首届中国电影工业技术交流会”上，不少资深技术制片人围绕国内行业政策、市场需求、国际经验、技术标准进行深入交流，涵盖CG视效、VR虚拟、MOCO、表情捕捉等诸多领域。会议认为，“中国电影内容的发展方向将会以大制作、大视效电影为未来发展的主流，由此带动中国电影工业化的产业升级成为当前的大势所趋”。(1)这一年，在技术助推与政策扶持的双重合力下，以《捉妖记》《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寻龙诀》《九层妖塔》等为代表的国产视效大片的出现，激发了行业内外对中国电影市场潜力的无限憧憬。2016年，在票补退潮、产能过剩等多重因素羁绊下，中国电影票房增速放缓，产业结构性矛盾和短板效应日益凸显，而《湄公河行动》《美人鱼》《长城》等工业大片的出现则昭示着“提升工业化水准、加强优质供给”或是国产电影升级拓进的新思路。2017年，北京国际电影节期间由艺恩主办了一场题为“融合·破冰·博弈——电影市场新格局”的行业对话，与会专家一致达成“重工业与回归故事是行业突破点，定制和整合是营销未来方向”的论断。尤其是暑期档《战狼2》口碑与票房齐高的惊艳表现，作为新主流大片的一次重工业实践，推动了电影重工业的发展进程。同年12月，由北京大学艺术学院与中国电影评论学会联合举办的“迎向中国电影新时代——产业升级和工业美学建构”研讨会，聚焦电影工业升级与美学升级，积极寻求电影工业类型化和创作资源开发的新路径。时下，推动“重工业电影”发展，建树起中国电影工业标准，构筑起符合新时代语境和社会运行机制的电影工业美学，提升国产电影工业化水平，不仅是有效抗衡好莱坞电影的战略路径，也是推动电影强国建设的题中之义。

《长城》海报

一、前世与今生：
“重工业电影”的历史定位

纵观大多数国家现代化发展历程和工业化道路，基本遵循着从轻工业到重工业，再到第三产业递次演进的发展轨迹。一方面，随着海内外市场竞争的压力的加重，“投资少、见效快”的轻工业亟待重工业为其提供得以升级换代的技术装备。另一方面，大众消费需求已经从衣食住行等基本需求转向重工业产品以及轻奢、个性化需求，重工业的崛起承载历史和现实的双向期待。诚如有学者所言“重工业的高投资、高效率、高积累特征决定了重工业化过程是一个国家财富积累的关键阶段。正因为如此，重工业的发展超过轻工业是一个国家进入工业化中期阶段的重要标志”。(2)而在多元力量博弈下的电影亦属于工业系统和商业系统，作为一种建立在各种各样科学发明基础上的艺术，或许从其诞生起就携有“工业”的基因，其工业化行进轨迹也需要顺延着产业结构的递次演进，方能推动电影产业顺利跨越起步摸索阶段，打造完备成熟的工业体系及其相应的评价体系。张宏森先生曾强调指出 ：“我们看一个国家电影的发展程度，首先是看它的重工业推进水平，重工业推进往往才能带动其他产品的跟进，但是我们重工业的推进还不足。”(3)其间便潜隐着对当下国产电影市场的深刻洞察以及着力发展“重工业电影”的产业期待。当然，作为艺术系统和文化系统重要脉流的电影，它们在生动显映出社会情绪、价值理想、审美情趣、时代风尚及伦理道德的同时，也会在工业生产和技术应用上滋养出创造之美和风格之美，试图摆脱粗鄙化、狂欢化怪圈的桎梏，并在类型现代化和生产标准化的基础上探求中国电影的稳定性且可持续的发展思路。

那么，当“重工业电影”跃入大众视野之时，我们该如何在产业化语境中定位这一事物呢?事实上，时下备受瞩目的“重工业电影”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学理概念，它作为多元力量相互博弈下的产物，注定要在纵横交织的立体视野中审筛其多重面相。其指涉范畴与“高概念电影”“主流商业大片”“中国式大片”多有交迭重合之处。不过，这些概念的提法也各有侧重，在“形式上‘高概念’强调极度简洁和叙述有效性 ;内容上强调观念的原创、时尚和市场力 ;风格上追求‘视觉溢出’、放大‘明星效应’、注重电影音乐独立价值、精确划分和混合影片类型”。(4)诸如《阿凡达》《地心引力》《变形金刚》等风靡世界的高概念大片，强势撬动着美国乃至全球电影工业格局。

然而，在中国电影市场上，“高概念电影”在本土化移植中却显现出尴尬且撕裂的模态，商业诉求与艺术品性在相互抵牾中难以握手言和，身陷舆论漩涡的“中国式大片”或是对此间“众声喧哗”之态的无奈回应。2002—2006年间，以《英雄》为超级商业大片滥觞，随后而至的《满城尽带黄金甲》《夜宴》等大体量制作以渲染东方奇观的姿态昭示“中国式大片”时代的到来。不过，不少“中国式大片”在餍足大众视觉消费与时尚诉求的同时，镜像间所渗透的扭曲的价值理念、无序的叙事逻辑、枯竭的创意元素、粗劣低质的特效恣溢而出，渐趋冷却了业界和观众对所谓“高概念电影”的期待。“好莱坞多年来形成的经验，就是形成技术、类型片、明星制三个关键的商业美学原则，并充分体现在大片这一现象中。”(5)然而，“中国式大片”却难以处理好商业与美学之间的关系，在审美粗鄙化的浸淫中不断游走和徘徊，鲜少出现能够唤起观众情感共鸣、带来情感净化并达成情感沟通的优质作品，能够与人心相遇的国产大片更是凤毛麟角，也就难以凝聚和锤炼出丰盈的电影商业美学气质。时有学者评价《无极》“只不过有了一种重要的转向，即从高雅文化制作变成了大众文化营造，从中国本土语境移植到全球化语境，从看与思的双轮革命移位为看本身的独轮旋转”。(6)在工业基础羸弱的境况下，抽离了“思”的“中国式大片”尚局限于对视效技术的步武，却匮乏实现美轮美奂的高科技与民族精神内核无缝对接的制作观念和工业体系。

2007年，《集结号》率先完成“主流化”转型，“主流商业大片”的提法浮出水面，以《梅兰芳》《一代宗师》《建国大业》《十月围城》《建党伟业》《一九四二》等为代表的影片巧妙地利用类型策略、特效制作和商业包装达成对主流价值观的弘扬，实现主流文化表达与主流观众接受的完美对接。但是，“主流商业大片”在很多业界人士看来并不是一个科学的概念，更像是避免将“主旋律影片”与“商业影片”生硬割裂的权宜之计。在尹鸿先生看来，这一概念的核心意思“是将主旋律与商业片这两个概念的分裂性弥补起来，将过去我们曾经在研究中总结过的主旋律的娱乐化和娱乐片的主旋律化用一种更符合产业规律、市场规律的方式重新整合和界定”。(7)其间便隐存着业界对“大片”的市场认知和产业审视，以及试图寻求“大片”与“工业化”内在关联的敏锐视角。尤其近两年，《智取威虎山》《战狼 2》《湄公河行动》《建军大业》《红海行动》等影片在叙事策略、情节设置、人物形象、营销发行等层面均彰显出与互联网新语境相适应的时代审美特征 ;中国电影新力量在承继中创造性地将视角聚焦于“有效传播”和“吸引观众”上，并试图探寻提升中国电影工业化、国际化、现代化的有效路径，(8)在不断的摸索中逐渐形成了新的电影工业美学气质，而“新主流大片”的提法正是深谙着对“主流商业大片”升级换代的深层诉求。

当然，随着中外合拍进程的持续推进，内地、香港和台湾电影呈现出互动对流的新姿态，昭示着“华语电影”新版图的映现，不少学者提出了“华语大片”的说法，以期能将更多国产大片纳入这一工业化体系之中。在陈旭光先生看来，“华语电影大片引发了中国电影的观念革命，确立了电影的工业或产业观念和电影营销观，开始越来越重视新媒介的宣传营销，‘华语大片’的文化表意策略与叙事也发生了变异”。(9)而近两年，随着《捉妖记》《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寻龙诀》《美人鱼》《妖猫传》等气质迥异的鸿篇巨制跃上银幕，吹响中国电影迈入“工业化时代”的号角。有学者将之定义为“国产新大片”，认为它们实现了对原有产业要素的遴选、组合和扬弃，完成了对“国产大片”价值链的升级，是“基于互联网生态的跨行业融资、跨媒介叙事、参与式营销、奇观式特效以及文化群体分层消费的‘新概念’大片”。(10)其实，伴随着中国电影产业的不断深化，诸上各有侧重的指称概念愈发彰显出市场和产业维度上的电影认知，“电影是工业化艺术、科技化艺术”的体认浮出水面。“重工业电影”的提出或是对这一理念的深刻认知，深谙此间深意。

《妖猫传》海报

二、“重工业电影”的
市场诉求与产业逻辑

时下，面临票房增速放缓和分账大片增幅的压力，电影界将推进“电影工业化”再次提上日程，以期通过提升电影工业化水平达成电影产业整体升级换代的祈愿。在这层意义上，“重工业”产品、“轻工业”产品的提法则显得恰逢其时。不过，“重工业电影”对视效技术、工业流程、市场营销的强调，亦使人们纷纷担忧是否会重蹈“重技术而轻故事”的覆辙，在由“产业黄金十年”迈向“创作黄金十年”的关键节点上的纷争尤显激烈。事实上，质疑的焦点仍集中在“艺术性与商业性能否有机统一”“电影首先是一门工业，其次才是一门艺术”等话题上。事实上，“中国电影的当前征候在于艺术美学与商业美学的和谐共存及其调和之艰难，当前尤需反省的是已然成为网民观众的观影行为指南乃至整个日常生活行为指南的崛起的商业美学原则及其背后的消费主义信仰”。(11)换言之，如何能够有效协调艺术美学与商业美学之间对峙的局面成为建构新时代电影工业美学的重要前提，也是“重工业电影”能否真正崛起的关键所在，这是当下中国电影产业迈向工业化的根本驱动力。

彼时“高概念电影”也曾被不少学者嗤之以鼻，认为高概念电影“与内容的提升无关，与市场销售力的提升有关”，指责高概念规则“是一套以创新为敌的商业审查模式，其对电影创新的遏制是多方面的、全方位的……是一种‘向后看’——对续集、前传、重排片敞开大门，对新故事只留一条门缝(有时连门缝也不留)——的创作方法和投资策略，它强化了电影工业对过去成功作品的依赖”。(12)当然，这种“冷眼相待”的态度也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对不少国产大片制作粗鄙、创意匮乏、价值扭曲现象所呈现出的反思姿态，以及在好莱坞成熟电影工业体系、电影产品的对比下所出现的某种“期待落差”。不过，近两年，面对中小成本电影无力抵抗好莱坞强势进攻的境况下，涌现出一批可圈可点、颇具工匠精神和创意能力的国产大片，它们以不俗的市场表现和口碑反馈成为新语境下中国电影工业的新标杆。其中，“重工业电影”蕴藉着业界对中青年导演群体的良多期待正在悄然崛起。

发展电影“重工业”是推动电影工业化的必由路径，谙含产业逻辑和资本逻辑的“重工业电影”的背后实则潜隐着多重市场动因和战略诉求。一方面，好莱坞分账大片秉承全球化策略，紧密关注中国本土市场，深谙主流观众口味，以“配方式”生产模式培养起中国观众的审美趣味和观影习惯。尤其是历经2012年“中美电影协议”的大变局之后，中国电影市场在2018年或将再度面对“引进片配额制限制继续放松”的残酷挑战，这对于蹒跚学步的中国电影工业将是又一次挑战。而如若要实现与好莱坞的有效抗衡，就要夯实类型片工业基础，打造优质重工业产品。此外，随着电影观众趋向年轻化，新观众的审美趣味虽难以捉摸却对电影视效技术、画面品质及故事创意有着天然的高标准，消费侧的高端化、个性化需求，亟待一批高品质、高技术的“重工业电影”的出现。可以说，“重工业电影”的崛起是市场转型与产业升级的内生性需求，深谙着由“电影大国”迈向“电影强国”的战略诉求，亦是“供给侧改革”“中国梦”“文化自信”以及“一带一路”等理念在电影领域的生动呈现，这不仅是强化电影软实力和硬实力的重要部署，也承载着中国电影海外传播的重要使命。虽然诸上动因或不能全面呈现“重工业电影”这一提法背后的深层逻辑，却可喜地昭示出基于产业规律、市场规律的电影观念转向，彰显出愈加强烈的工业化诉求。

我们也必须认识到，以“高概念、高技术、高预算”为特征的重工业电影代表着一个国家电影工业的水平，也代表着一个国家经济硬实力和文化软实力，发展电影重工业有着产业、市场及观念层面的多重意义。事实上，“电影工业”作为电影产业的辩证逻辑呈现，有时被当成电影产业的一种比喻性说法，(13)它指的是科学规范的流程管理和成一定规模的电影制作系统，而非依托某一岗位、某一导演或某一作品的“偶然性”力量。它更倾向于以纵向拓进和横向融合的姿态夯实工业基础，完善工业体系，推动华语电影的平台化、项目化、标准化、专业化运作，有效计算市场回报，理性拓宽电影行业与金融机构的稳妥合作空间。“重工业电影”的崛起还将进一步刺激资本嗅觉，提升资本管理的专业化水准和规范化运营。时下，国内出现的“完片担保”“电影监理”等制度的本土化落地为“资本”与“产业”的磨合提供了“战略缓冲”地带，并将推动符合中国国情的“电影工业标准”的树立。这种规范化、专业化将有效遏制快速套现获利动机的资本对电影的侵蚀，挤走市场泡沫的同时也冲击了隐存于业界的所谓的“非盈利”影片，这将促进电影市场进入理性发展阶段，加快电影观念、电影生产纳入遵循产业规律的工业化体系的进程。

从某种程度上说，“重工业电影”的提出实则传达出华语电影发展战略升级的一种信号，亦是电影产业迈向工业化的路径抉择，即便当前的工业基础尚显羸弱，无力支撑和生产批量重工业产品，总的来说，相较于“高概念电影”等诸列提法，“重工业电影”一方面凸显出了中国电影产业的战略思路和战术转向，旨在由“速度”向“质量”、“产品”向“品牌”的跨越和升级，这种由“现象级”向“常态化”的跃进亦潜隐着塑造“稳定性”生产格局及深化电影供给侧改革的祈愿。另一方面，“重工业电影”的指称还传达出了对中国电影正悉力与世界电影工业接轨的讯息，意在借力好莱坞经验、香港经验助推华语电影真正走出国门，夯实电影工业基础，建立起华语电影的全球传播体系，而这也是电影强国建设的深层诉求和核心意旨。

众所周知，工业美学从工业生产中发展而来，它“研究工业生产中审美因素的特性和规律，解决工业生产中使用价值与审美价值相结合的问题，即不仅要解决产品的美化，使之具有美的外观的问题，还要按照真、善、美相统一的原则去组织物质生产和人民生活的问题”。(14) 具体到电影生产领域，“电影工业美学”作为一种指导思想、创作理念和伦理规范，其实早就隐存于国产电影的发展脉络中。它不仅随时代语境变迁而不断吸纳并注入新的文化基因和精神内涵，也贯穿和渗透在电影工业化生产体系的方方面面。事实上，新时代的电影工业美学将“秉承电影产业观念与类型生产原则，在电影生产中弱化感性、私人、自我的体验，代之理性、标准化、规范化的工作方式，游走于电影工业生产的体制之内，服膺于‘制片人中心制’但又兼顾电影创作艺术追求 , 最大程度地平衡电影艺术性/商业性，体制性/作者性的关系，追求电影美学效益和经济效益的统一”。(15)这之于重工业电影的创作有着重要的启示和引导价值，既要秉持工匠精神和创意理念，以规范化、标准化的工业流程达成“类型”与“作者”的有机统一 ;也要在传统文化和现实生活的滋养下汲取灵感，用精良的制作技术讲好中国故事，在捕捉“真、善、美”的同时生动诠释具象化的“中国梦”。

《美人鱼》海报

三、“重工业电影”的
现实困境与创作桎梏

纵观当下中国电影市场，一方面，“轻工业电影”与“重工业电影”供需失衡、比例失调的背后，暴露出创意型“拳头产品”匮乏、内容生产后劲不足的症结，昭示着中国电影产业的结构性矛盾和深层次问题。另一方面，以情感共鸣和价值观传达为诉求的“大剧情电影”的缺乏，显现出现代电影工业化制作流程和思路尚不成熟的竞争劣势。这种劣势不仅难以充分激活中国电影独特战略资源的活力，实现传统文化、历史资源与现代文明、当下现实生活的有效对接 ;也将阻碍用高科技、特效技术生动演绎创意化的中国故事的通道，陷入类型片本土化、当代化移植的实践困局和创新瓶颈。当前的重工业电影的类型仍局限于魔幻、科幻以及武侠类型，缺少如同《拯救大兵瑞恩》《勇敢的心》等的现实主义电影，类型的现代化尚难以得到有效舒展。可以说，无论是电影内容创意的活跃度，还是电影工业化程度，要实现与好莱坞的有效抗衡，我们都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过去，我们的“中国式大片”就曾出现过价值观混乱、叙事逻辑的无序、创意和想象力不足的诟病。这种负面影响也或多或少地延续到了当下的“重工业电影”创作中，从这个层面上讲，建构电影工业美学不仅是理论问题也是具有较强针对性的现实问题。

对于工业基础尚显薄弱的中国电影市场，“重工业电影”的崛起尚有一段时间，在互联网新语境下，电影业界愈发显彰的瓶颈问题不仅是特效技术和故事创意上所遭遇的尴尬，还有电影工业标准的缺失和创意型工匠人才的严重匮乏。众所周知，电影的工业化是一个历史性的过程，从低层次的工业化迈向高层次的工业化，电影工业的标准体系也将处于动态变化中。电影工业标准的建立，将使国产电影从生产、制作、审查到宣传等全产业链条上的各个流程处于标准化、规范化体系中，保证电影投融资管理、制作流程、生产信息和时间纳入可控制、可预算的范畴内，同时也为特效技术、高科技运用制定相应的技术标准，降低电影行业风险，实现项目资源利用的最大化。诸如近两年在中国试水的“完片担保”制度，秉持着维系电影行业健康发展的宗旨，结合中国影视行业的实际情况，对实际拍摄、制作资金、后期制作、视觉特效、发行交付及其他业务提供专业经验、科学管理和风险担保。然而“完片担保”能否成功地融入中国电影产业体系，得以本土化的落地实践，尚待时间和市场的考量。众所周知，“美国工业的标准，就像工业产品一样，每个螺丝、螺母、接口、互相的标准，都能做到无缝连接。这一标准是一百多年来，从基础教育自下而上地形成的”。(16)这种追求极度精确的“中药式配方生产”也正是好莱坞电影的制胜法宝。但是，当前中国并没有足够的配套去提升电影工业化水平，工业化标准并不完善，制作技术、资金管理等尚处于良莠不齐的不规范状态，这就导致具有大投资、高风险特质的重工业电影面临着来自资金等各方面的桎梏，也使得我国当前处于试水期的重工业电影仍然只能以“借水行舟”的姿态完成“工业化”的摸索。

此外，当前创意型工匠人才的匮乏也成为电影业界普遍陷入焦虑的重要因素。近两年中国电影产业在急速生长中还出现了导演人才青黄不接和严重断层问题。放眼当下电影市场，主导市场、具有票房号召力的依旧是老导演，“抢夺青年人才”的背后凸显了专业创意型人才培养机制的问题。更令人担忧的是，整个电影行业中浮泛着急功近利的浮躁之风，影视行业人才分配不均，人们热衷于“当导演”、“当演员”，表演、导演等专业人才过剩，“跨界”导演蔚然成风，而其他专业技术工种却往往无人问津，后期制作、化妆、造型、灯光等技术性岗位往往人手不足。虽然，诸如“A 计划”“添翼计划”“青葱计划”等新生代导演扶持计划如雨后春笋般浮出地表。然而这些人才储备方案却缘于各种因素而显得有些“力不从心”，颇有“雷声大雨点小”之势。当前电影新导演被迫“跳级”的现象亦昭示着创意型专业人才的短板问题。当然，大胆起用新导演为市场注入新鲜活力并不是件坏事，但频频过早地起用新力量则有些“揠苗助长”之嫌。

即便如此，还有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资本的逐利性使其对风险保持着敏锐的嗅觉，未经市场和观众充分考量的“新力量导演”被迅即裹挟在资本浪潮中，然而其排片量却往往不足成熟导演的 30%。不得不说，他们处于一种内部撕裂的生存环境中 ：一方面，电影产业工业化进程中的资本市场和工业运作之于“新导演”是陌生的，他们尚不具备把控过亿投资的能力，要么“无从下手”，要么“用力过猛”;另一方面，“新导演”通常缺乏清晰市场定位，容易在资本浪潮中被“绑架”和“引诱”，在与资本博弈的过程中失去创作个性和主动性，这种内部的撕裂和悖论导致“重工业电影”或将面对既“无巧妇”也“无米”的艰难挑战。尤其是随着互联网的介入，诸类影视作品概念界限的模糊，跨界明星挤压生存空间，许多青年导演转行、分流现象亦比较突出，这对于专业人才匮乏的电影界无疑是“雪上加霜”。在电影教育上，电影人才的培养缺乏专业性，创意型人才匮乏导致“重工业电影”制作班底质量堪忧，通常陷入低效的运转状态。

《寻龙诀》海报

四、“重工业电影”的
质量提升与价值深耕

如果说，推进电影工业化建设是当务之急，那么，寻求“重工业电影”的产业升级和美学升级则成为题中之义。近两年粗放发展模式逐渐失效，影片供需错位引致资源浪费严重，电影市场“马太效应”愈发明显——批量影片扎推，同质化题材泛滥，优质内容却严重供应不足。对此，电影业界虽在“拐点论”上各持己见、争持不下，却在“提升质量”上达成一致共识 ：需要推动中国电影从数量型、规模化增长转向质量型、内涵式增长模式，“电影作为内容产业，行业竞争最终要落实到内容本身以及生产内容的创作者本身，电影品质是最终决定电影市场的保证”。(17)2017年，中国电影步入“电影质量促进年”和“电影市场规范年”，在这一思路的引导下，电影界视点开始由“票房”向“品质”位移，鼓励电影回归故事本身，拉动观众增长，试图以稳定的影片质量塑造电影本身及企业的品牌，建构起中国电影工业美学体系。而质量提升方法论的探求也成为重工业电影升级的重要命题。以下主要从工业体系建设、独特电影战略资源开发、电影人才培养等方面来分析。

众所周知，强大的电影工业体系是打造重工业电影产生的基础和前提。好莱坞正是依凭其精益性的电影工业体系、成熟的全球化战略以及完备的商业运作机制、全产业链生态布局，将“全世界”转变为它的“超级市场”，在全球产生垄断性影响。好莱坞电影工业不仅拥有成型的行业规则、市场规范和商业逻辑，也保持有高度规范化的产业秩序、法律环境和契约精神，生产要素组织方式制度化、职业化，最重要的是对专业性创意人才的重视和储备。它依凭强大的电影工业基础，以品牌化运作、科学化管理来服务观众，尤为注重产品质量、人才储备和跨文化传播，将电影产业知识产权作为其核心要旨，在高度市场化、国际化的同时维护和传播美国主流价值观。纵观近年来横扫中国电影市场的引进大片，它们以系列化、品牌化、工业化的姿态强势撬动世界电影格局，不仅横扫、席卷全球电影市场，屡创票房奇迹，也悄然成为大众共通的情感记忆、视觉狂欢与精神寄托，其间不乏对美国“世界警察”“救世主”国家形象的被动默认和主动想象。可以说，依托强大的电影工业体系，借力于成熟的商业开发系统和民族价值文化体系的好莱坞电影，愈发显映出“在娱乐中提炼文化经验，将政治诉求内化为影像肌理”的创作境界，其商业美学显现出巨大的辐射力和号召力。而渗透在影像间的精神品质、生活哲学、价值观念以及逻辑思考，汇聚为柔性力量将美国流行文化弥散于全球各民族文化缝隙或脉络之间。它们不仅高居全球票房排行榜前列，甚至还为中国观众留下津津乐道、不可磨灭的影像记忆。席卷全球票房的背后实则潜隐着好莱坞重工业大片的强劲生命力和影响力，而其持续更新和调整的全球化战略为其带来资源、人才、市场优势的同时，也拓进了其衍生产品的消费价值和增量空间。虽然好莱坞的“高概念电影”与当下我国电影市场所呼吁的“重工业电影”存有很大的差异，但是对好莱坞经验以及香港经验的汲取却是我国推进电影工业化的必修课程。或许当前我们更需要的是与好莱坞合作，在学习与融合的过程中建设基于本土实践的工业体系，而非一味对抗，我们方能“借水行舟”，快速提升中国电影工业化水准，探求中国电影迈向世界的有效路径，由张艺谋执导的《长城》的工业意义正是如此。

2017年，随着《电影产业促进法》的出台，标示着中国电影产业正式被纳入国家战略体系，处于从“轻工业”向“重工业”过渡阶段的中国电影，需要在有效激活电影独特战略资源的同时，实现质量提升与价值深耕，将工匠精神与创意能力有机结合，彰显本土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觉，这是中国电影工业转型升级的新思维、新理念。笔者一直反复强调，美国好莱坞大片满足的只是我们的娱乐性需求、消遣性需求以及视听奇观的需求，而中国观众的深层次心理需求，包括情感需求、精神需求、思想需求、价值观需求，需要有中国情怀、中国精神和中国力量的中国故事来实现，而不是所谓的好莱坞大片。(18)

提升重工业电影的品质，实现价值深耕，就意味着要充分开掘中国电影独特的战略资源，呈现出与新的社会机制和语境相适应的工业美学气质。诸如动画 IP电影《大鱼海棠》中的诸多角色、道具及场景设计创意不仅源自于哲思精微的《庄子·逍遥游》，荡漾着传统文化的魅力，更是颇受《山海经》《搜神记》及上古传说中神兽灵物形象的启发，其中嫘祖、后土、句芒、帝江、祝融等融合传统与现代元素的考究形象，蕴藉着古色古香的气息和浓郁的东方神秘主义色彩，如升楼、世泽楼、环极楼等创意建筑形式，积淀着浓郁的福建客家文化。影片《寻龙诀》中穿插有大宗中国古文化真实史料及鲜为人知的风水玄类哲学，其间不乏道教阴阳五行之说、传统《周易》风水理论、八卦阵法、分金走穴等细致讲究的设计。《长城》中亦融入大量中国传统文化元素，如孔明灯、黑火药、战鼓、木枷锁等，还有长城旁的丹霞地貌以及五彩斑斓的琉璃瓦，散发着东方地域的独有气质。可以说，镜像间所包蕴的精神内核和文化底蕴是一部影片生命力和影响力的关键，也正是《长城》等“重工业电影”对传统文化资源的战略性开发，使其以“另一种形式”实现对中国文化的传播。不过，“张艺谋在《长城》中被压制的创作权力使其区别于以往的作者身份指认。好莱坞的工业标准大幅限制导演权力，从这个角度来说，《长城》作为一线好莱坞重工业产品，本身又是去个性化。个人的美学旨趣需要在严苛的制片人制度内寻求突围”。(19)这种“个性与标准”的博弈也将成为中国“重工业电影”所面临的重要问题。当然，重工业电影若要真正彰显出独特的东方美学气质，就要在“创势而上”和“顺势而为”的基础上，从具有共同价值的传统文化汲取中华美学经验，并能借助诸如“一带一路”倡议等政策契机拓宽重工业电影实现价值深耕的国际文化空间。

更为重要的是，专业创意型电影人才的培养。要打造高质量的优质作品，专业型人才队伍是首要前提，但当前技术性工种的人才匮乏成为遏制重工业电影升级的重要因素，如何培养专业人才亦成为电影业界瞩目的焦点问题。笔者反复强调“一方面，我们的电影教育体系需要更多更大力度的面向电影产业实践，另一方面也可以借鉴香港电影片场时代的师徒模式培养更多具有实际操作能力的人才”。(20)我们当下更需要的是具有匠心品质、专业技能、创意能力的电影人才，而这些人才的培养并非是一蹴而就，需要有理论涵养和实践锻炼的“工匠”。对于业界对待新力量所持有的“揠苗助长”浮躁心态，李安先生曾多次表示 ：“我觉得最重要的是不要让他们长得太快，不是说压抑他们，而是说不要去揠苗助长，我觉得成长是很自然的事情，年轻的导演也是如此。给他一个时间自然发生，给我们自己一个健康环境，晚熟没什么不好，不要太急。”(21)事实上，我们需要意识到，新力量导演作为当下电影工业美学的主体力量迸发出更为新鲜的活力和创意，这也是中国电影保持生命力的关键。

全面加强电影人才培养，关键在于电影教育，当下以北京电影学院、中央戏剧学院、上海戏剧学院、浙江传媒学院等为代表的高校，不仅需要专注于编、导、演人才的培养，还要培养摄影、化妆、灯光、舞美、道具等其他方面专业人才的培养。吴冠平先生曾表示，当下中国影视教育是在非产业模式下运作的，要实现与产业、工业的紧密对接仍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近年来，随着电影产业的改革深化，不少高校在电影人才培养方案和策略上也做了与时俱进的调整。以北京电影学院为例，它的专业设置“是依据胶片时代电影工业的制作环节来划分的。文、导、表、摄、录、美，还有制片管理、电影理论和电影技术。电影工业有什么工种，对应设立相应专业，每个专业都有特别清晰的边界。学校教学中，每个专业独立教学，但彼此合作完成实践作业，各专业之间是合作关系”。(22)为应对电影业界新的变化，还成立了诸如视听传媒学院、数字媒体学院等机构，彰显出互联网新语境下影视教育的高度专业性和自觉性，而这也为其他影视学院人才的培养提供了可资借鉴的教学实践经验。

辩证地来讲，不发展电影重工业是万万不能的，但电影重工业也不是万能的，不过由于当下诸多前提性、基础性条件的欠缺和不足，诸如衍生品开发体系以及完善的电影制片人制度等方面尚处于短板状态，发展电影重工业以及产品仍需要很长的一段探索期和过渡期。需要提到的是，由于电影体制机制以及电影市场结构、观众群体结构都有所不同，不同于好莱坞高概念电影，中国重工业电影具有当下中国电影实践的某种历史规定性和特点。由此，“重工业电影”需要在更高的层次上实现有效的整合，但迄今为止仍然存在着偏于价值观层面的主流大片和偏于满足观众娱乐性需求的商业类型大片的分野。不过，我们或许不必纠结于起步摸索阶段的困境与蹒跚，而应在困境中秉承“工匠精神”奋力突围，在产业化语境下及时调整电影观念，建构起具备执行力的电影工业标准，打造完备的电影工业体系，形成新时代的电影工业美学及其创意体系，推动电影产业的工业化进程，为实现“电影强国”建设迈出重要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