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舟
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
副研究员

2024年11月26日，由中宣部电影局主办的“人文关怀·温暖现实——现实题材电影创作座谈会”在中国电影资料馆召开。相关领导、影片主创、专家学者齐聚一堂，对近年来上映的一批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从普通人的现实生活中找到观众的情感共鸣，敢于触碰人民群众关切的热点社会现象，以现实主义精神反映时代风貌的优秀国产影片展开深入研讨。

中宣部电影局副局长、一级巡视员陆亮在致辞中对近年来涌现的这批兼具社会热度、思想深度和理想温度的现实题材电影给予了充分肯定，认为“当前现实题材电影创作的这股热潮，反映一种新的创作趋势和精神追求。电影创作者将现实主义传统赋予新的时代内容和艺术形式，不断与变化发展的观众审美期待相结合，既是回归，又是创新，他们的创造是中国电影在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和习近平文化思想语境下取得的新成果，在电影业助力文化强国建设的道路上展现出可贵的探索”。

基于中国现实题材电影的创作实际，陆亮还对未来中国现实题材电影创作提出了五点建议：“一、从总书记的文化思想中学习精神，贯彻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二、从中华民族优秀文化传统中汲取养料，打造中华民族新的‘历史诗篇’;三、从进步文化基因中传承力量，发掘电影创作与社会发展之间的积极联系;四、从当下人民群众的生活实践中寻找灵感，开拓沟通人心、温暖人心的新境界;五、从文化共通与共同价值中寻求突破点，助力中国电影走向世界。”

与会学者、创作者的发言和对谈聚焦三大议题：

北京大学教授张颐武指出，“斯文攸归”是时代的重要主题，中华文化传承、延绵，在“小而美”却“蕴含大道”的现实主义作品中有非常好的展现。“《走走停停》谈大城市和小城市间的选择，《好东西》讲都市女性的新挑战，都是中国社会新状态的样貌，或是华语电影发展中关切日常的生活经验，对当下做出的反映。看起来是小的生活切片，其实通过各种丰富的艺术手段，最终展现了中国社会发展的大道。文明的血脉、文明的基因在里面有很深的渗透。‘大道’是一道一道的折光，通过感性的力量折射出来，让人感受很深。”

《又是充满希望的一天》导演刘泰风认为，现实主义文化传统对他影响深远，“中国文化对于现实主义是有美学继承的，我们一直是以‘哀民生之多艰’为创作美学进行创作，比如，杜甫的《兵车行》，‘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这种对环境的描写、对时代特征的描写、对每一个人在这个时代当中境遇的描写自古就有。创作第一部电影时，我自然而然地选择了这样一个视角写时代下的老百姓境遇的故事”。

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副研究员李镇提出中国现实主义创作一以贯之的道德意识与基于主流价值观的情感认同机制。“我们的中华文化是一个德性文化。中国的传统文化推崇的是刚健、饱满、充实的艺术形象，并且相信作品的气象来自人的道德、主体的生命力量。中国的艺术创作，包括左翼电影运动，以及今天很多现实主义题材，都充满道德意识。中国对艺术的评价有一个道德价值或者说一套体系维持它，根植于一个非常久远的历史系统。我们说一部作品真实，通常是它的情感打动你，在儒家文化中，‘情’这个概念是道德的起点。20世纪30年代的左翼电影运动时期提出了社会价值和艺术价值并重的观点，而情感化的表达则是融合社会价值和艺术价值的有效策略。”

北京大学教授李道新认为，当年左翼电影之所以吸引最杰出的电影人加入，之所以受到广大中国观众的拥护，源于它的“现实性、人文性与开放性”，今天优秀的现实题材创作都继承并发扬创新了这些特质。“《我们一起摇太阳》《出走的决心》《好东西》，等等，为什么会引起人们的关注?非常关键的一点就是，它们已经捕捉到了当今这样一个科技时代、互联网和人工智能时代，出于身体、性别、阶层等各方面复杂关系的描摹。现在的受众包括创作者已经不再满足于单一的、透明的、简单化的叙事和情感表达，因为现在的科技时代，是极度复杂、多元和多维的。”

创作者从自己的创作实践出发，回应了学者对现实主义创作美学的阐述，并强调了现实题材最关键的原创力、创新力来自创作者对新时代、新议题的敏锐觉知与深切体察。《出走的决心》导演尹丽川认为：“《出走的决心》是一部所谓大女主的现实主义电影，女性在中国早已实现了政治、经济地位上的平等，但在传统文化和当代思潮的碰撞下，新时代女性面临的困境以及她们在困境中展露出的智慧和魅力，有非常大的探索空间。我们的真实原型苏敏非常具有当代性，她的勇气也和这个时代紧密相连。她先看到其他人的生活方式，看到时代赋予个人生活的多样性和可能性，才能最终下定决心。这是一个尊重个体表达的丰富性和差异化的时代，而现实主义电影正是对此时代人心的映照。”

《爱情神话》《好东西》导演邵艺辉也认为自己作品的现代性来源于时代的现代性。“我感觉是一种摆脱过去的传统叙事，可能在国外不算新。它能够展现当下都市人的精神面貌，在物质极大丰富之后，现代人在追求什么，或者精神上的困惑困境。”

就如何创作出优秀的现实题材电影，学者、创作者也提出了深入见解、恳切建言。北京电影学院教授吴冠平认为，好的现实主义创作需兼顾“言外之意”和“言后之意”。“现实主义有两个层面。一是‘言外之意’——20世纪30年代的现实主义创作的言外之意是唤起民众救亡的情感;‘十七年电影’的现实主义创作言外之意是革命和劳动;我们今天的现实主义创作也同理，《第二十条》的言外之意就是情与法之间有着逻辑关系。但如果现实主义创作只考虑言外之意，就是干瘪僵硬的现实主义。另一个层面就是‘言后之意’——看完一部影片之后，观众有对自己未来生活的想象，这些想象是建立在银幕提供的人物和行为基础之上的。艺术家的创作不止于把言外之意传递给观众，而是要巧妙地通过言后之意，让观众将自己的日常生活与银幕上的这些人物及其行为建立有机联系。”

清华大学教授尹鸿总结了现实题材电影成功的四要素：“典型细节、典型环境、典型人物、典型情绪。这二十年来，我们每两三年就能感受到社会情绪的明显改变。火的作品没有一部是按照以前的流行元素塑造的，而是那些捕捉到社会典型性情绪的作品，为现实提供了某种取向、某种价值观、某种态度的作品。”除此之外，尹鸿认为，优秀的现实题材电影还应该具有一种力量，“让现实不仅是现实，还要给我们一种温暖，从‘事实如此’到‘应当如此’的两个现实之间，要诚恳地架一座桥梁，不是生硬地贴一个光明的尾巴，作品得提供给‘应当如此’生活的种子，要让大家看到，通过自己的努力可能改变它，虽然改变确实很难，但这就是电影的价值和意义”。

张颐武建议，现实题材创作要多尝试“三结合”，即“电影艺术这些年实验的成果与传统的现实主义的叙事相结合，艺术表意、隐喻的探索与日常生活经验‘毛茸茸’的表现相结合，艺术电影和商业电影规则相结合”。

北京电影学院教授吴琼认为，现实题材创作与类型电影并不冲突，可以借鉴并融合，并能双方受益。“类型电影一定是需要现实主义的色彩或者现实主义的关怀，从陈规、公式和话语策略当中感受到新鲜感、创意感。但现实主义一定要溢出类型电影的框架，类型电影是主流的，某种意义上是非常保守的。但是现实主义最终要溢出这个类型框架，要去完成一个现实主义的认识论，这个认识论是超越类型的，超越神话逻辑的。”

北京精彩时间文化公司总经理张苗总结了近年来获得口碑市场双赢的现实题材电影，认为关注大众焦点、符合社会主流情绪、具有温暖幽默底色、强情节叙事、聚焦人物、人物成长“弧光”特别长的现实题材电影更容易获得成功。此外，他还强调“高品质的视听语言是现实主义电影的审美良心。现实主义影片对美学的追求不应该放弃。我们经常说，艺术源于生活，又要高于生活，现实主义不能仅仅追求所谓的粗糙的真实”。

创作者不约而同地谈到了“人”的因素。《人生大事》《出入平安》导演刘江江认为，自己在创作中一直追求“人间烟火气”。“我会做一些约定俗成的选题，比如婚丧嫁娶以及鸡毛蒜皮的日常生活，这些都是不需要论证的价值观、大实话。《人生大事》说的是生死之外无大事;《出入平安》说的是每个人都要经历人生的八十一难，人物选择上的处理是八个字——市井英雄，江湖儿女。”

《我的姐姐》《野孩子》导演殷若昕强调，创作要努力融合人物身上的特殊性与普遍性、个体性与社会性，并寻找最适合电影呈现的那个时刻。“我现在不断在想的是创作者的视线。这个视线和视角不一样，其实是创作者的态度和立场，而且这也是作品的终点。在现实主义作品中，当你去呈现一个人物，无论是导演还是演员，不可以让自己的评价体系超越或低于角色，应该与角色持平。要去每个人物的命运里‘走很多圈’，否则就无法了解他的所思所想，也说不出他的台词，做不出他的动作，不知道他此时此刻的‘转身’所蕴含的意思。我在每一部作品中都在寻找他们抉择的一个时刻，是最具人的丰富性和能量的时刻。那个选择是他的生命体验、知识结构，是他周遭的一切。”

虽然一些现实题材电影取得了亮眼的市场成绩，但总体而言，中小成本现实题材电影的市场之路还很艰难。座谈会上，学者和创作者、制片方也积极为现实题材如何开拓更广大的市场建言献策。

张颐武认为，现实题材影片的单片票房可能只是一次小赢，但它发挥的社会效益不可小觑，如果有足量的优秀现实题材影片支撑国片市场，能丰富国片供应，充盈日常周末档，形成细水长流的良好发展态势。“在超级大片越来越困难、全球电影面临很大挑战之际，中国电影另辟蹊径，回到自己开创的起点，重新再创造新想象、新空间、新可能，给中国电影提供了未来发展的新经验。”

吴冠平也认为，看待现实题材影片不能只以票房论英雄，优质的现实题材影片是健康的影片市场必要的组成机体，它发挥了培育观众、补益人心、培养人才等多项功能。

吴琼强调了中低成本现实题材电影对培养中国电影新生力量的重要性。她认为，很多年轻导演的首作都是现实题材电影，而他们的锐气也为现实题材电影带来了新风貌。以韩国电影为例，现实题材并不是没有市场，韩国的现实题材电影屡屡出现全民观影热潮，“现实”恰恰是这些影片的卖点，关键还在于用观众喜闻乐见的方式来讲述现实故事。

上海三次元影业有限公司CEO任宁讲述了自己公司发行的少数民族女性体育题材电影《屋顶足球》的故事。“这部影片在维也纳儿童电影节获得评委会的大奖，我们领完奖后，听说联合国有一个儿童基金会，看片后讨论能不能发起一个基金，帮助那些在山区无法拥有好的体育用品、体育场的孩子们。这也是现实题材电影非常重要的意义，不仅能给到观众精神力量，有时也能对现实世界做出一点点的改变，真的就像一束光一样，从银幕照向生活。现实题材能走出国门、传播现代中国的故事，作为一个电影人的使命、责任感不仅在于票房这一个维度，还有其他很多维度。”

张苗观察到，能在海外获得较好传播效果的现实题材影片，常常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或者次圈层文化与当下中国的主流价值观之间的碰撞。“这其实是中国电影的一个强项。中国电影目前在工业级电影表达方面或许跟美国的好莱坞大制作还有一定的距离，但在优秀的现实主义题材表达上，中国电影是好样的”。

此次会议，各界与会者基于近年来国产现实题材电影创作实际，从文化渊流、电影传统、创作方法、国际传播等各方面对现实题材电影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并对未来国产现实题材电影的发展表达了充分信心与殷切寄望。